等著等著,外麵的雨聲漸小,天一點點亮了起來。
穿著道袍的雲真人推門而入時,小禾靠在窗邊睡著了,林守溪輕輕推醒了她,小禾揉著眼睛起來,細聲細氣地道了聲謝,然後與他一道跟著雲真人出門了。
雲真人帶著他們來到了一處庭院中,庭院中的藻荇水草被堆掃到了一邊,一尊繪著雲雷夔紋的大鼎立在中間,四腳皆由八爪魚馱著。
“我會傳你們一套心法要訣,你們好生修行,爭取早日凝丸。”雲真人說。
“可是我根本沒有靈脈啊。”王二關說。
其他人紛紛點頭。
修行最重要的條件便是開脈,靈脈不開便終究是肉身凡胎。
“靈脈?”雲真人微笑道:“在你們蘇醒的那刻起,神壇便已為你們打通了靈脈。”
王二關聽得半信半疑,他運轉了一番本門的心法要訣,隨後高興得差點跳了起來。
這十來年裡,他枯坐了無數個日夜,靈脈始終沒有給予回應,而現在,他再度念起心法要訣之時,體內似有一道無形的涓流被疏通,一時潺潺不止。
紀落陽與小禾也閉上了眼,待他們再度睜開時,神色各異。
林守溪佯作嘗試了一下。
兩個世界的真氣沒什麼不同,他從小就擁有靈脈,隻是此刻內傷過重,靈脈暫時罷工,無法調動真氣。
他不需要開脈,所以也越來越確信,自己是被意外抓過來的。
雲真人諸事繁多,也懶得去管他們,他結跏跌坐,念了一篇簡短的道訣後,說:“你們自行修煉,也可切磋比武,但切記勿要傷人,否則我絕不輕饒。”
說完這一句,雲真人又鬼魅般消失不見了。
王二關昨晚還惡狠狠說著要給哥哥報仇,此刻仇恨早已拋到九霄雲外,他連忙找了個地方坐下,貪婪地吮吸著天地間彌漫的真氣。
紀落陽也開始打坐調息。
林守溪也尋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身材嬌小的雪發少女左看右看了一會兒,卻是微提著深青色的裙擺,走過濕漉漉的庭地,尋了張廢紙墊在裙下,也於林守溪的身邊坐了下來,眼眸顧盼,悄悄打量著他。
少女的睫毛很長,眼眸色澤偏淡,像是盛著光的琥珀。
林守溪看了她一眼,然後開始打坐。他體內的傷太重,此刻坐照自觀,他才發現,這些傷也不全是慕師靖留下的,他似乎還和其他東西搏殺過,但具體發生了什麼,他想不起來了。
對了,按理來說,慕師靖也該到這個世界了吧?她去哪裡了?
想到此處,林守溪莫名想起了小時候聽過的一樁佚事。
那時他約莫三四歲的樣子,道門的高手在死城死了不少,元氣大傷,於是道門商議著要和魔門講和,那講和的內容中就包括了聯姻。
道魔兩門打算給他和慕師靖訂下一樁親事,據說婚書都已擬好了,隻是道門遭逢突變,老門主死去,一位神秘的女子自雲山間來,掌舵道門,自此以後,聯姻一事再也沒人提起。
在那位新門主的操持下,道門再度飛速崛起,勢不可擋。
在他心裡,那個新任道門門主是天底下最神秘的人。
林守溪睜開眼時,他發現小禾還在看著自己。
“有事?”林守溪問。
“我能和你一起修行嗎?”小禾話語柔弱。“不能。”林守溪說。
小禾似沒想到他會這般回答,一時間愣了愣,她垂著頭,雙手絞著深青色的裙擺,有些無所適從。
林守溪知道她誤會了,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我不能修行。”
“你不能修行?”小禾眨了眨眼。
“嗯。”林守溪說:“我傷太重,靈脈無法運轉,而且……我也不知道凝丸是什麼。”
“凝丸,嗯……”小禾咬著自己的指尖,想了一會兒,說:“你坐忘久了,便能感知到身體有一個白色的中心點,你會自然而然地將真氣彙聚到那個點上,等彙集足夠就會形成一顆雪白氣丸,那便是凝丸了。凝丸者,才算真正走上了修道之路的。”
林守溪閉上眼眸,坐忘感知了一會兒,他確實能感受到一個中心點,但中心黑漆漆一片,根本不存在什麼白色的點。
真氣流入中心,也像是被吞入了黑洞。
他搖了搖頭。
“不能修行也沒關係的,你讓我坐在你旁邊就好了。”小禾說。
“為什麼?”林守溪想知道原因。
“因為你身上有很好聞的味道呀。”小禾睜著水靈靈的眸子,纖長的睫毛在風中輕顫。
“你想吃了我嗎?”林守溪有些不解風情。
“吃了你?”小禾一怔,旋即雪白的臉頰飛上了櫻緋色,“你,你在說什麼胡話呀?輕浮……”
林守溪正想解釋,一旁打坐了一周天的王二關已忍不住了,他聽著林守溪和小禾在角落裡嘰嘰喳喳個不停,惱怒道:“林守溪,我還當你是個正人君子,怎麼?她對你有救命之恩,你就這麼急匆匆地要以身相許了?”
“救命之恩?”林守溪困惑道:“這是怎麼回事?”
第6章月光
“你沒有發現你醒的比大家都晚嗎?”王二關問。
林守溪當然發現了,但他以為,這是因為自己與慕師靖決戰並直麵邪靈,身與心皆留下巨大創傷,所以昏迷較久……難道還有其他原因麼?
“為何?”林守溪詢問緣由。
王二關竹筒倒豆子似地給他做出了解釋。
“那神壇是在懸崖邊的,我們都被召到了神壇上,昏了過去,但你不知道為什麼落到了崖下麵去。雲真人帶我們走之前,若不是這位小禾姑娘探出頭瞧了一眼,發現了你,你現在估計已經被淤泥中的蟲豸吃乾淨了。”王二關用冷嘲熱諷的語氣說。
掉到了崖坡下麵去……難道自己的傷有一部分是摔的?
“那崖高麼?”林守溪問。
“不矮。”王二關淡淡道。
林守溪愈發覺得自己能活下來真是個奇跡。
“多謝小禾姑娘救命之恩。”林守溪望向小禾,誠摯地說。
“嗯……沒什麼的。”小禾輕輕搖頭。
“小禾姑娘怎麼知道我在下麵的?”林守溪問。
小禾閉著雙唇想了一會兒,說:“我也不確定哎,我當時隻是生出了一種直覺,便去看了看,沒想到真的有人跌下去了。”“原來如此。”林守溪誠摯地說:“以後若有機會,林某定好生報答姑娘。”
“說了一圈,你怎麼還是一副以身相許的架勢啊!”王二關氣衝衝地說。
林守溪不想搭理他。
“嗯,以後再說好了。”小禾細聲道。
她似乎不太想繼續說話,閉上眼睛,開始打坐,淡粉的唇翕動,念著心訣。
稀薄的陽光滑過屋簷落到她的發上,白布般的長發晶瑩剔透。
林守溪也跟著打坐。
此刻他無法修行,便也沒有勉強自己,隻是靜靜調養著傷勢。
多虧他天生體魄不俗,這傷勢若換成其他人,恐怕已經頭七了。
林守溪看著庭院中的大鼎,看著院中橫斜的藻荇,看著古典的飛簷翹角和其上雄赳赳的鴟吻……它們呈現在迷濛的霧裡,給人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小時候,他就時常一個人坐在屋簷下的竹椅子,隨便挑本書,一坐就是一天。
因為他武道修為提升太快,所以哪怕手中握著的是禁書,大家也會認為他是在參悟什麼天地至理。
事實上他隻是麵容比較冷淡。
林守溪捫心自問過很多次,他覺得自己是愛這個世界的。
分明的四季,芬芳的花草,來往的人們,他能從中收獲一種馨寧。當然,這種寧靜偶爾也有被打破的時候。
譬如十二歲時,他的師兄姐們聽說慕師靖去了趟佛門,不言不語便破了禪心無數後,覺得失了魔門麵子,便硬拉著他要去一趟那什麼慈航靜齋,好好找回場子。
他潔身自好,抵死不從。
好事的師姐們好言相勸:“那些俏尼姑與你無冤無仇,你隻是去走一趟,怕什麼?”
“我也與師姐們無冤無仇啊。”他無辜而委屈地回應。
“現在江湖上都在討論那慕師靖,這樣下去,師弟可又要被壓一頭了。”師兄師姐們很是焦慮。
“師父說過,水靜流深,蒼梧太儀皆可發軔,我們何必爭一時……”
大家圍了上來,他難得地羞紅了臉,落荒逃到山林裡,三天後才戰戰兢兢地出來。
再見到師兄師姐時,大家一個個焦急萬分。消失的三天可將他們嚇壞了,大家圍著他,承諾再也不強迫他做任何事了。
林守溪看著殷切的眾人,說:“你們不必這般關心我的。”
“不關心你怎麼行呢?你可是我們魔門最後的希望啊。”大家理所當然地說。
“最後的希望?我是麼……”
“你不是誰是?師弟,以後萬不可再說這樣的喪氣話了。”
我是魔門最後的希望……
林守溪神色恍惚。
他被大家認為是最後的希望,可洪流及至身前時,他卻發現,自己遠比想象中更加弱小。道門圍攻上黑崖時,僅有少數人逃掉了,其餘的幾乎都被道門擒獲,道門自詡名門正宗,應乾不出屠殺之類的事,但大家淪為了階下囚,想必日子也不會好過。
他們或許還在等著自己這個小師弟去救吧。
林守溪感受著自己負傷的軀體,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他現在什麼也做不到。
“修不了就不要硬修了,在這裝樣子可沒有意義。”
王二關聽到了他的歎息,也察覺到了他現在麵臨的難題,幸災樂禍地說。
林守溪淡漠地望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