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語則雷厲風行地幫她做好了決定。
之後的武林大會是很好的機會,宮語雖未與小禾具體商議,但她知道,小禾一定會去。
“不必了,弟子願隨師尊赴宴。”林守溪聽了,果然立刻改口,態度堅決。
“嗯,真是乖徒孫,來,師父獎勵你——”宮語挑起一粒葡萄,指尖一送,遞向了林守溪的唇邊。
林守溪正襟危坐,師祖如此清媚微笑時,半點不像雲空山的道門仙子,更像是一隻修道千年的大狐狸,勾魂蝕魄。他哪敢張口,立刻閉唇,阻擋葡萄的侵入。
“不吃麼?”宮語神色微變,淡淡道:“若是不吃,我就將師祖山的事告訴小禾。”
師祖山……林守溪心頭一緊,隻得張口,任由甜津津的葡萄送入嘴巴裡。
林守溪不明白,那一戰明明是他勝了,而且按照世俗眼光來說,他更是占了天大的便宜,撼動了三百年不曾吞飲風月的師祖山,如今反倒是他被捉住了把柄,被師祖頻頻威脅。
“真乖。”宮語微微一笑。
林守溪總覺得她還要捉弄自己,主動轉移話題,“師祖,我一直有個疑問。”
“你說。”
“師祖萬裡迢迢來到這個世界,究竟是為了什麼?”林守溪問。
宮語麵頰上的微笑淡去,神色清冷,眼眸中閃過一縷茫然,她隻回答了兩個字:“護道。”
“護道?”
“嗯,這是我爹娘留下的願望。”宮語說。
“那異界之門麼?它在哪裡,是藏在道門裡麵嗎?”林守溪問起了另一件關心的事。
“異界之門啊……”
宮語豔紅的唇角又噙起了一縷笑意,她伸出一截手指,在林守溪的眼前晃了晃,咯咯地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
昨夜妖狐般的媚意似是幻覺,清晨醒來的時候,宮語穿上白綢裙袍,戴回垂紗冪籬之後,清媚之色已洗得一乾二淨,她又變成了純淨冰冷的仙子,凜然不可侵犯。
過去,她深居道門,極少外出,哪怕是這等風華絕代的流光魅影,也極少會被世人看到,今日她現身武當山,萬人空巷,她的真容雖被冪籬遮蔽,但凡是一睹仙容者,皆驚為天人。
與之同行的林守溪也吸引了數不儘的目光,少年明眸皓齒,俊朗清秀,秀美近妖,與道門門主皎皎的仙意形成明烈的比對。
當然,這些目光中也不乏鄙夷的。
這是對階下囚的鄙夷。
自古真派一戰之後,天下皆知當初名動天下的林守溪已被道門門主擒拿,有人羨慕,也有人鄙視,說他是不知廉恥,有違天下公義。
林守溪無視了人們的目光,隻是隨宮語一同上武當山。
剛走到山腳,林守溪就停下了腳步。
他遇到了一個人。
一個形容憔悴,目光熾烈的年輕人。
年輕人看起來不比他大多少,他站在一處巷子口,卷著衣袖,巷子本就擠了不少人,如今隨著林守溪與宮語的到來更是一下子水泄不通。林守溪並不認得這個年輕人,但他到來以後,年輕人的目光就死死地鎖住了他。
“你認得我嗎?”年輕人主動來到了他的麵前。
“你是……”林守溪實在不記得他了。
年輕人熾烈的目光中閃過了一縷慍怒,他盯了林守溪一會,確認他不是說謊後才冷冷開口:“我叫顧時才,曾當過三年天下第四。”
三年的天下第四,這對於絕大部分年輕天才來說,都是足以傲視群雄的成績了,但眼前的年輕人說這話時卻沒有半點傲氣,相反,他好像引以為恥。
林守溪的確不知道他,過去,他甚至不知道季洛陽的名字。
“你現在是天下第一?”林守溪問。
他、慕師靖、季洛陽皆去了異界,那按照雲巔榜的排法,曾經的第四應會順勢成為第一。
“我現在是天下第三十二。”顧時才回答。
林守溪皺起眉頭,不知道他為何跌境跌得這麼厲害。
顧時才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主動解答:“我當時日夜苦修,很少睡覺,將能看的心法全部看過,能弄到的天材地寶全部吃過,可任我境界水漲船高,你們三人永遠在我上頭,我自幼便想成為天下第一,卻覺此生無望,於是……”
“於是我不再修行,改換了其他道路,我想換一條道路,在那條道路上走得比所有人更遠!”
顧時才話語有力,他一邊說著,一邊讓開了身子,露出了身後的小巷。
身後的巷子裡擺了九張棋盤,那是九局正在同時進行的棋,棋盤上縱橫交錯,黑白分明。
“我現在是棋手,是天下第一的棋聖。”顧時才終於露出了一絲驕傲之色。
武林大會,群雄並至,其中也不乏棋道上的高手,如今在這條巷子裡坐著的九人,無一不是名震一方的棋士,每個人的名頭單拎出來都極為嚇人,但現在顧時才同時邀戰他們九人,以此證他棋聖之名。
他原本正醉心於棋,但林守溪忽然來了,於是,原本視棋如命的他一下子失去了興趣,他棄了棋子,立刻來到了林守溪麵前。
“恭喜。”林守溪也不知該說什麼,眼前的年輕人雖也習武習得幾乎入魔,但無論如何,他比真正墮入魔道的季洛陽要好得多。
麵對林守溪的祝賀,顧時才不以為意,他攔在他的麵前,阻止了他前往武當山的道路。
“你想與我一戰?”林守溪看出了他的意思。
“是。”顧時才認真道:“我修棋道,就是為了戰勝你們,可我棋道大成之後,你們三人竟同時銷聲匿跡,我黯然神傷許久,一個多月前,我聽說你還活著,就四處尋找,前日聽聞了武當將有大會,取了請柬後,我日夜兼程趕往這裡,已不眠不休兩日。”
林守溪看著他布滿血絲的通紅眼睛,見他已癡心至此,不忍拒絕,但他也露出了為難之色,說:“我並不精通下棋。”
“沒關係,我可以等你,十年百年都等。”顧時才神色堅決,話語鏗鏘,若不知曉實情的,恐怕還以為這是在告白。
“下棋並不難,莫說是不精通,哪怕是你先下先學,也不會輸的。”宮語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忽地開口。
“你說什麼?”顧時才神色一震,望向了這位道門門主,目光如劍,全然不懼怕門主的威嚴,“我知門主大人天下無敵,但這隻是在境界修為上罷了,門主如此對棋評頭論足,是否太過倨傲了些?”
“有何倨傲,棋歸根結底不過一個算字,林守溪境界遠比你高,識海比你更廣,算力也就比你更深,你如何能贏?”宮語問。
“算隻不過是棋的一部分,若將行棋儘數歸於一個算字,未免太過庸碌了!”顧時才據理力爭。
“不靠算還靠什麼?”宮語反問。
“感覺!有的棋並無明確道理,落在棋盤上,靠的是感覺。”顧時才堅定地說。
宮語輕輕搖首,懶得與晚輩爭辯。顧時才看向了林守溪。
“我與你戰。”林守溪也不再爭辯,乾脆利落地答應了下來。
顧時才喜不自勝。
“我先將這九局下完。”他說。
顧時才轉身回巷,如有神助,落子如飛,幾乎不經過任何思考,而他那些鼎鼎有名的對手或陷入長考,或是戰戰兢兢落子,直接棄子認負,他們一個接著一個離場,一個時辰後,九局棋全部下完,顧時才以一敵九,完勝。
這是棋壇上從未有過的事,注定會被書寫成傳奇,但顧時才對此渾不在意,他隻想與林守溪對敵,然後戰而勝之。
兩人棋盤擺好,林守溪手持白子,顧時才手持黑子,棋子落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這場很有可能成為曠世名局的棋,就這樣開始了布局。
棋譜被飛快地抄錄,傳了出去,各大賭坊也競相開局,盛況空前。
開局階段,沒有人算得清楚,林守溪對棋了解並不夠多,為了避免不吃虧,直接模仿顧時才去走,許多時候,下模仿棋是可恥之事,但林守溪與顧時才皆不在意,隻是專注行棋。
棋子一粒接著一粒地拍打上去,形成了黑白糾纏的形狀之美。
角部的廝殺之後,占據向著側邊擴張,黑白兩子或打或逼,戰線越來越綿長,逐漸朝著中間靠攏。
林守溪的棋很怪,他的棋怪在太過簡單直接,沒有那些令人回味悠長的落子,也沒有令人拍案叫絕的妙手,他的行棋太過簡單了,簡單到讓人覺得笨拙。
幾位拿了棋譜給人們擺盤的棋手對於林守溪的棋大批特批,就差直接罵他是臭棋簍子了,觀棋者也紛紛感慨,說術業有專攻,林守溪縱使修為獨步天下,也沒有辦法做到樣樣天下第一。
這場戰鬥在旁觀者眼中並無懸念。
但顧時才的落子卻是越來越慢。
先前同時迎戰九人,他落子如飛意氣風發,此刻卻是反常地陷入了長考。
林守溪在一旁靜靜地等待。
他與顧時才恰恰相反,他一開始下得很慢,後麵卻是越來越快,原因很簡單,棋盤上的棋子越多,空處也就越少,算起來也會越簡單。
如宮語所言,他並沒有學過什麼定式,他隻知道規則,唯一的思路隻是計算。
布局隻是,他隻能算個大概,而中盤激烈的廝殺過去,瀕臨收官時,他則幾乎可以算出一切的變化。
顧時才也不愧是天下第一的棋聖,麵對著相差懸殊的算力,他也硬生生地憑借著多年的經驗與韌性,死死地咬著,沒有拉開太大的差距,甚至還保留著一線取勝的可能性,但人力終有窮時,以他目前的狀態而言,崩潰幾乎是遲早的事了。
隨著顧時才進入長考,講棋的人也緩過了神,他們一路痛批著林守溪,可現在點了點目,發現林守溪非但不落後,竟還隱有領先!
這……這是怎麼回事?他不是處處虧棋麼,怎麼虧著虧著要贏了?
眾人瞠目結舌,如見妖法,隻覺得自己幾十年白下了。
群眾們也緩過神來,震驚之餘紛紛譏嘲這幾個講棋的,說:“你們庸庸碌碌之輩豈能看懂天下第一的棋?”
說得講棋的麵紅耳赤不已,期盼著顧時才能不能出什麼神之一手,反敗為勝,但他們越算越覺得絕望,顧時才的棋雖然靈動美妙,可越下越覺得像是撞上了銅牆鐵壁,根本施展不開。
半個時辰之後,這盤棋真正進入收官階段。
顧時才卻像是丟了魂,遲遲沒有落子,心中隻有悲涼。
“竟連這也不能贏你麼……”他顫聲說。
“你已經很強了。”林守溪安慰道。顧時才沒有說話,他神色恍惚,拿棋的手也顫抖不已。
“下完它吧。”林守溪說。
“不必下了,我算過了,我已沒有贏的可能了。”顧時才搖了搖頭,準備棄子認負。
林守溪認真盯著棋盤看了一會兒,卻是堅定地說:“還有機會的。”
“機會麼……”顧時才輕笑,道:“你既已大勝,又何必騙我取樂呢?”
顧時才眼中熾熱的光已經消寂,他看著這盤棋,像是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正當顧時才要離去時,一隻纖細曼美的手忽然落到了棋盤旁的棋簍裡,拈起了一枚黑子,輕巧地落到了棋盤上。
顧時才愣了愣。
他盯著這枚黑子,驟然生出死灰複燃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