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冷的冬夜,一杯溫暖熱飲料是最好的享受。抿了一口苦味的液體,天浩認真地說:“其實寨子裡的人不是越多越好。關於這個問題,我和大祭司、永鋼,還有頭領商量過。以咱們寨子現在的情況,從外麵換來的新增人口最多不能超過三百。再多,就會給我們帶來麻煩。”
國基對此深有感觸。他緩慢地點點頭:“是啊!這段時間換進來的人太多了。寨子裡的空屋全都住上了人,就連裝肉的倉庫都騰出來給他們。還好現在是冬天,鹿肉放在外麵也不會壞。可是一下子進來這麼多人,比咱們寨子裡原先的人多多了,要是真鬨出什麼亂子,咱們說話他們也不會聽啊!”
昌瑉的年齡與國基差不多,都是三十多歲。經常修剪的兩邊麵頰留有短短胡須,下巴上顯出一片紮手的暗青色。他臉上帶著慍怒,從進來以後就沒有變過。聽著天浩與國基兩個人把話說完,他拿起杯子,像喝酒那樣仰脖灌下去一大口黑針鬆茶。苦澀的液體在口腔裡回蕩,壓抑了很久的怒火仿佛被澆了汽油一下子瞬間升騰起來。
“孚鬆那個該死的狗雜種,他搶了我的女人。”他感覺有些耳鳴,卻不知道這是腎上腺素短時間內大量分泌所造成。
上次利用山穀捕獵了大量巨角鹿,讓磐石寨家家戶戶都有了足夠的肉食。昌瑉看中了一個從青龍寨換過來的女人。一看就是在地裡乾活兒的好手。頭發梳得很乾淨,不像其他女人那樣臟兮兮的散發著一股餿味。儘管昌瑉已經有了老婆,卻並不妨礙他對彆的異性產生興趣。找到狩獵隊長永鋼說了一下,按照寨子裡的慣例,在泥模板上按了手印,昌瑉歡天喜地的把那女人帶回了家。
從外麵換來的人屬於“公用品”。想要得到,就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給寨子修建圍牆,開墾更多的荒地,熬煮更多的鹽巴,砍伐更多的樹木當做柴火……這些屬於寨子裡的公共事務。勞動可以致富,還可以得到比現任老婆更漂亮的女人。
妻子對昌瑉帶回來的女人沒有表露出反感。她甚至很高興能有一個新姐妹來幫助自己分擔更多家務和農活。家庭成員多了是件好事,那意味著原本沉甸甸壓在自己肩膀上的各種事情可以分一半出去。何況現在家裡不缺吃的,新婦很勤快,自己可以在未來幾個月裡安下心來懷孕,然後舒舒服服的生孩子,把所有家務都交給她。
頭領孚鬆的祭祀行為沒有任何預兆。平俊帶著一幫人挨家挨戶的挑選,他們從換來的女人當中挑出年輕漂亮的。數量不夠,又從寨子裡的女人補足六個缺額,一起敬奉給了偉大的冬神。
祭祀是一種神聖行為。用歪瓜劣棗敬奉,隻會激怒神靈,給寨子降下更大的災難。
殘忍與冷漠的笑意在天浩心中蕩漾開來,他臉上保持著絲毫看不出任何預兆的平靜。拿起水壺,給昌瑉喝空的杯子加滿,他耐心地發出勸解:“看開點兒,咱們寨子裡的存糧很多,還可以從外麵換進來更多的女人。孚鬆畢竟是頭領,這件事情還是算了,沒必要因為這個與他起爭執。”
“……不,你不懂……你們……你們誰也不會明白……”昌瑉臉上全是痛苦的糾纏。他低著頭,膝蓋曲起的雙腿分得很開,腦袋低垂著深埋在兩座如山峰的膝蓋中間,發出隱約帶有抽泣的悲鳴。
“愛情”這種事情發生在一個三十多歲的老男人身上,的確有些不可思議。但是上天可以作證,昌瑉發誓:自己第一眼看中那個女人的時候,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想法就在腦子裡生根發芽。……總而言之,這是一個非常符合蠻族審美觀點的漂亮妞。
她被殺了。腦袋插在木杆上,在寒冷冬夜矗立在頭領孚鬆家的外麵,死不瞑目。
“孚鬆還會殺更多的女人。”彪悍的天狂插進話來:“再有一段時間,天氣就會變得暖和。耕地以前得有春祭,對春神的祭祀規模還會更大。到時候死的人會比現在多。一百個,甚至兩百。”
這些話不是天狂自己原創。昌瑉等人沒來的時候,天浩就把同樣的話在家裡說了一遍。他當時一直在長籲短歎,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反正都是家裡人,就當做是發發牢騷。可是在外人,尤其是比自己年齡更大的成年人麵前,天狂覺得自己必須表現出更加成熟的一麵。他需要展示自己的能力,主動參與更多的公共事務。
男孩子都有極力證明自聲能力的衝動階段。天浩需要一個人在這時候充當自己的幫手。天狂很符合這個角色,他根本沒想過這是天浩計劃的一部分。就像一個小男孩聽到父親與客人高談闊論,於是把談話內容當做炫耀資本在小夥伴麵前重複,以此顯示自己比同齡人更加聰明,富有遠見卓識。
所有人都沉默了。
坐在角落裡玩著骨節的天霜受到影響。她停下手上的動作,睜大黑黝黝的眼睛望著這邊,想要從一張張嚴肅冷漠的臉上看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良久,同彪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苦澀的黑葉茶,他用充滿深深疑問的眼睛盯著天浩:“阿浩,孚鬆讓你把文書帶給族長的時候,真在上麵寫了咱們寨子明年上繳百分之八十的糧食份額?”
一個成熟的男人不會相信謠言。同彪雖然當眾向天浩效忠,但他畢竟與孚鬆一起在寨子裡生活了很多年。有些事情,他必須自己探知真正的答案。
天浩認真地點點頭:“當初他說這件事的時候,永鋼和大祭司也在場。”
說著,他側過身子,從擺在旁邊的皮袍裡翻出那張當做文書使用的小型獸皮,遞給同彪:“你自己看吧。”
搖曳的火光照亮了獸皮上的每一個字。同彪死死盯著獸皮,雙手在微微顫抖。這種動作很快沿著胳膊蔓延至全身,就連目光也被感染,在難以置信中透出無可遏製的憤怒。
“那麼多的糧食,還有三千頭鹿……瘋了,孚鬆他一定是瘋了!”這是同彪能夠為這種可怕行為找到的唯一合理性解釋。
國基是個性情沉穩的男人。他緊皺著眉頭:“這是要把咱們寨子裡所有的糧食全部上繳。以後……咱們吃什麼?”
“孚鬆那個該死的王八蛋就是為了他自己!”昌瑉出於激烈的爆發邊緣,他雙眼被憤怒刺激得一片通紅,嗓音沙啞:“今天祭祀的時候你們都聽到了,孚鬆根本沒有向冬神祈求保佑寨子安穩。他隻想著他自己得到姓氏,一個字也沒有提到我們。”
這些話瞬間給予了同彪啟發,他立刻轉向看著天浩:“這麼說,孚鬆讓你去族城送文書,承諾明年這麼多的糧食上繳份額,就是為了從族長那裡得到一個姓氏?”
天浩很滿意事態的發展。他冷靜地點點頭:“是的。”
同彪內心深處仍然保留著一點點卑微的期盼:“族長答應了?”
天浩用緩慢搖頭粉碎了他的最後一絲希望:“族長說了,這不可能。”
雖然不是雷牛族長牛偉邦的原話,卻是差不多的意思。隻不過,同樣內容的話用不同字句改變排列順序,往往會在關鍵時候產生特殊效果。
躺在病榻上的天峰長長歎了口氣,若有所思地發出聲音:“繳納這麼多的糧食也不能讓孚鬆得到姓氏,他以後還會變本加厲,百分之九十,甚至是所有當年收成的全部……他肯定會這麼乾。”
獸皮文書是真的,白紙黑字擺在麵前。
天浩沒必要在這種事情上撒謊。何況想要證實他剛才所說的這些話很簡單。膽敢假傳族長的命令,除非是活得不耐煩了。
同彪眼裡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失望。他死死盯著拿在手裡的獸皮文書,發出仿佛落水瀕死者般的呻吟:“三千頭鹿,明年還要繳納那麼多的糧食……我們,我們該怎麼辦?”
沒人發現天浩眼睛裡透出審視的目光。他不動聲色仔細觀察著每一個人臉上的變化。
天浩手裡握著一張具有決定性殺傷力的重磅底牌。
族長牛偉邦已經說了不要磐石寨的貢品,明年高額的糧食上繳數字他也不稀罕。
這些事情天浩沒有公開。這會成為自己在磐石寨牢牢站穩腳跟,牢牢抓住寨子主控權的最大籌碼。
坐在火塘邊,感受著火焰釋放出來的熱度,國基覺得腦海深處一些被深埋的可怕念頭被瞬間點燃。
“孚鬆是個自私的家夥。既然他不讓我們活,乾脆一刀宰了他,然後我們另選一位新頭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