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浩很明白事理,他沒有好大喜功,直接在報功文書上寫明一切,而是以含蓄的口吻巧妙縮減,九萬五……這個數字看起來的確觸目驚心,卻遠不如“十萬”那麼震撼,令人浮想聯翩。
如果磐石城的人口隻有三萬,甚至五萬,國師都不會覺得頭疼。
天浩的實力增長速度實在太快,照這樣下去,難保不會引起其他人的嫉妒,甚至覬覦。
高速擴張會帶來一係列負麵反應。最直接的問題,就是磐石城內部不穩。
牛族人與豕族人之間比例差得太多,如果處理不好,那些歸降的豕人極有可能叛亂,甚至鬨獨立。
這些事情在蠻族曆史上都發生過,而且不止一次。
“交換人口”應該是個不錯的辦法。
可具體該怎麼實施,巫彭暫時還沒有太大把握。
他需要更多的時間思考。
……
赤蹄城。
巫源得到磐石城並吞狂牙部消息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快一個月。
外麵下著雨,很大。雖是上午,灰蒙蒙的天空被雲層占據,看不到一絲陽光。雨水從清晨開始變大,從淅淅瀝瀝到傾盆而下隻花了幾分鐘。
巫源躺在床上不想起來,可是躺久了並不舒服。他用枕頭墊住後腰,靠在床頭,用手在額頭表麵不斷摩挲,可是腦子昏昏沉沉,睡眠時間過長導致無法在短時間內恢複清醒。他仰靠在枕頭上,仿佛一個大病初愈身體虛弱的病人,用呆滯的目光看著窗戶
前天,親信帶來了磐石城全麵獲勝的消息。從那時候,巫源就變得神經緊張,思維混亂。他在恐懼和憤怒中度過了幾十個鐘頭,拒絕見任何人,就連食欲也在時刻緊繃大腦的壓製下蕩然無存。兩天過去了,他隻喝了一杯水,卻並不感到渴。
經曆了這可怕的精神波折之後,昨天晚上,他實在支持不住,昏沉沉爬上床,一直睡到現在。
巫源覺得自己是一枚命運的棄子,現實對自己充滿了惡意,狠狠給了自己臉上一拳,就差沒用刀子直接割開自己的喉嚨。
毫無疑問,天浩是豕族最大的敵人。
我不辭辛勞長途跋涉前往獠牙城麵見豕族國師,說明情況,希望豕王發兵攻打磐石城,
我被拒絕了。
緊接著,天浩主動出兵進攻狂牙部,將其並吞,得到了多達數萬的戰俘。
哈哈哈哈,我的目的達到了,隻不過是以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
同樣都是爆發戰爭,豕人完蛋了,我的眼中釘變得更加強大,難以撼動。
該死的豕王,該死的巫鬃,你們果真是兩頭愚蠢的豬!
雖然把天浩當做敵人,可巫源也不得不對他的強大能力感到震驚。從區區幾百人的小型村寨發展到如今的規模,前後才短短幾年時間,而且曆次出兵的時機恰到好處,戰爭獲勝也很簡單,就像一個熟透的果子,隻要伸手就能摘下來。
巫源將這一切歸結為運氣。
陰暗光線使他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有種令人畏懼的冰冷。
長時間思考並非毫無作用。冥思苦想的巫源找到了一絲可供利用的縫隙。
“你和其他人一樣,都有弱點。”
“我會讓你變得萬劫不複。”
“真是令人遺憾,我們本可以成為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合作者,是你逼我這樣做的。”
……
磐石城。
連續幾個月的規模化勞作成果斐然。
石料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加,不同規格的石頭占據了城市北麵整個臨時堆放場。看到這一幕,天浩不得不承認自己對豕人強悍的勞動能力評估過低,他們的整體生產效能至少還得在預估基礎上增加百分之二十。
當然,前提是必須給他們提供足夠的食物。
新的民房和塔樓同時開建。天浩改進了牛族人原有的建造方法:仿照文明時代深挖地基,以鋼鐵構建在地底圍攏,中空的部位以大塊石料填充,插入粗大堅固的鋼筋,再注以泥灰漿,使之形成一個整體。清朗無雨的天氣,凝固乾燥時間通常為四天。依靠這種“鋼鐵核心,石料附加”形成的立柱,依次建起圍牆和屋頂,一幢幢整齊的兩層小樓拔地而起,在城市西麵構成一個個全新的方形街區。
早在去年夏天的時候,天浩就把這裡劃做新的居民區,預計可容納十五萬人。
仍然還是以塔樓為主,民居為輔的堡壘式營造。區彆在於,這次天浩規定了真正意義上的城市邊界,而不是像從前那樣,以大量半軍半民的建築混合形成。他特意留出了城牆的位置,塔樓密度也超過城市內部整整一倍。
豕人很瘋狂,尤其是這批從狂牙部抓回來的豕人乾起活兒來更是不要命。無論上山采石還是下井挖礦,他們勤勤懇懇,毫無怨言。
政治委員與分隊式競爭發揮了巨大作用。尤其是後者,徹底顛覆了豕人對“規矩”這個詞的理解。在戰爭時期,豕人也會分隊,相互之間也有競爭,那是以砍下敵人腦袋計算酬勞的做法。現在,磐石城直接把每個小隊日常工作與口糧分配相結合,乾得越多得到越多,反之就吃不飽肚子。這種全新的做法讓豕人充滿了好奇,也產生了強烈的危機意識。
除了必不可少的懲罰,獎勵機製也同時產生————所有豕人都看到了正在建造的新房。比起從前在狂牙城和其它村寨的住處,這些用鋼鐵和石頭造出來的房子高大美觀,看上去就讓人喜歡。第一批新住宅完工後,天浩特意下令讓所有豕人休息一天,輪流參觀新落成的建築。
樣板房是文明時代房地產開發商運作樓盤的基本手法。
天浩命人打造了一批家具,燒製出配套使用的陶器,
從前年開始,對整個磐石城的新規劃與改造就全麵展開。主要是飲用水與排水係統,以城外河流為水源,以石料和泥灰砌成巨型水管,接入整個城市的分流管。像文明時代那樣家家戶戶都有自來水當然不可能,但野蠻人有野蠻人的做法:他們以每十戶人家為一個單位,在居住區核心位置挖出大坑,用石料填充坑底壁麵,以泥灰填充縫隙放水滲漏,修建一個個公用儲水池。平時各家以木桶取水,遇到旱季還能起到一定程度的應對效果,流水進入水池自動沉澱,視具體情況定期堵塞上遊節流管,派人清理水池底部淤積的泥沙。
廁所也是同樣的道理,奢侈的單人洗手間在這個時代並不適用。但五百至一千人為單位的小型公共廁所在磐石城到處都是。設在城市偏僻位置的也就罷了,位於城市中心的公共廁所氣味濃烈,天浩派出專人管理,每三天清理一次,周圍種植從山上大量移栽的常綠喬木,在野蠻與殘酷之間營造出文明的美感。
天浩去過赤蹄城,去過雷角城,去過黑角城,接連攻陷了豕族人的鋼牙城和狂牙城。
豕人的城市在他看來毫無價值,遍地垃圾,各種建築營造均不合理,就連城牆和是粗製濫造,純粹就是土坯堆積的障礙物,不利於進攻,也不利於防守。
天浩沒去過彆的部落,然而平俊的情報部工作效率很高,每天都能帶回大量信息,讓天浩對這個野蠻的世界一點點增加印象,深入了解。
不誇張地說,磐石城是整個北方大陸上最乾淨、最文明、綜合居住條件最好的蠻族城市。
豕人被迫適應這裡嚴酷的居住規則,但他們很快發現這些規矩是如此奇妙,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難以言喻的感覺。
隨地大小便是豕人的習慣,來到磐石城,前前後後有超過上千名豕人因此受到責罰。無一例外都是用鞭子公開行刑,第二天還要忍著傷痛下到礦井最深處采挖泥炭,口糧分量削減三分之一,品質也遠不如其他人,沒有魚和肉,隻有粗麵和野菜。
最令人難以忍受的處罰還是當眾認錯。這是天浩新想出來的法子:不遵守公共規則的人必須每天花一個小時站在城市廣場中央,脫光身上所有的衣服,手持泥模板,以最大音量老老實實誦讀上麵的每一個字。
我有錯。
我不該XXXX,不該XXXX。
我悔過。
我向神靈發誓,以後再不會XXXX……
差不多就是諸如此類的字句,總之就是一個自我批評與廣大人民群眾圍觀見證的過程,可以從根本上起到蕩滌身心、清潔心靈、拯救靈魂的神奇效果。
脫光衣服這招的確狠了點兒,當然這是針對男性的措施,女性就要溫和些,保留衣服。
在一個充滿規則的城市,親眼看到“樣板房”的整潔與舒適,每天都有美味且足量的食物……豕人們再也不想走了,很多人都說這裡才是真正的天堂。
新房子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住。你得付出辛勤的勞動,才能收獲成果。
工地上有監工,他們按照每個小隊的日常工作量打分。正常情況為十分,超額完成當天任務(根據超出部分計算)增加對應的分值,反之則縮減。每個月統計一次,三個月為一個季度,進行一次工作分數單季結算。達到規定分值(大月三百一十分,小月三百分)的人,才有資格成為這些漂亮新居的主人。
請注意,即便歡天喜地的入住,也並不意味著你將成為這幢宅子永遠的主人。你和你的家人隻能擁有這間住宅未來三個月的使用期。這就意味著你必須在接下來的時間加倍努力工作,在下一個季度評分達到“合格”標準,才能繼續得到再下一個季度的房屋使用權。
想要得到更長久的使用權嗎?
當然沒有問題。
磐石城的獎勵機製多種多樣,隻要你每天的工作量超過定額,如下礦挖泥炭,每天定額一百筐,你努力挖出一百一十筐,就能額外得到更多的分數。每天、每月、每個季度、每年累計相加,當超額分數達到“六百”,那麼恭喜,你真正成為了這幢房子的主人。
隻要每天額外多挖三十筐泥炭,持續一個月,就能在當月評比表格上增加十個獎勵分值。
換句話說,隻要你踏實肯乾,最多五十年時間,就能在磐石城得到一套專屬於自己的豪華大宅。
文明時代的工作條例經過無數人驗算與論證,是這個世界最細致完整的人生規劃框架。野蠻人的思維簡單又純潔,他們永遠不會想到自己莫名其妙淪為被剝削階層。其實隻要變革方向仔細想想就能恍然發覺:石頭是我上山挖的,我辛辛苦苦扛回來,鐵料也是我挖礦石運到鐵匠鋪鍛造,我挖的地基,建造房屋的全過程我都有參與,就連用石灰粉刷牆壁的工作也是老子一肩承擔,為什麼到了分配住房的時候,忽然一下子就變成了你城主大人一個人說了算?
沒人注意這些小細節,沒人察覺到這其中的陷阱。豕人的思維是如此單純,他們永遠鬥不過一個來自文明時代的精明城主。
他們隻知道自己是俘虜,是族群被滅的幸存者。還好,磐石城的統治者不計前嫌,大度收留自己,給我們衣裳穿,給我們飯吃,還能勉強有一小塊遮風擋雨的容身之所。
宣傳的力量之強大,遠遠超乎野蠻人的想象。他們固執的認為日常口糧是必須通過勞動才能換取。隊長和監工們每天都在喋喋不休,各種規章條例也清清楚楚寫著:如果每天不完成采掘一百筐泥炭的工作量,就不能得到足額的口糧。
建蓋房屋為城內居民提供住處是天浩的責任。
調撥足夠的糧食養活百姓是天浩的責任。
更多的方麵就不說了,就以這兩件最基礎的事來看,他一直在耍弄手腕,以製度和利益牢牢拴住豕人的心,讓本該屬於他們的東西當做福利賜予,讓他們在正常的勞動收獲麵前感激涕零,讓他們為了本來就屬於他們自己,如今卻成為長達幾十年辛勤工作才能享有的財產向自己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