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彭覺得眼前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很多從未接觸的東西撲麵而來。他感覺欣喜,也有些恐慌。
“我們必須掌握定價權。”天浩的話語擲地有聲:“大國師,我看過皇家資料庫存儲的泥模板,貨幣製度早有記載,關鍵在於如何運用。我們能與獅族進行貿易,但他們必須服從於我們製訂的規則。想要武器和鋼鐵,就得用我們的錢進行交易。”
“……我懂你的意思。”思考了很久,巫彭終於發出極其悠長的感慨。他臉上一片明悟:“價格由我們製訂,規則也是如此,他們要麼接受,要麼拒絕。”
天浩雙手交握著橫擺在桌上,笑道:“價格方麵我們不會抬高太多,必須符合最基本的市場規律。這種做法肯定會觸及獅王底線,他很難接受,甚至拒絕承認這一整套貿易係統。不出意外的話,他會用斷絕玉米和馬鈴薯出口的手段來威脅我們。”
“我們隻要堅持一段時間就能解決這個麻煩。”微笑在巫彭臉上重新綻放:“你通過那些白人從大陸南方引進玉米和土豆,到時候我們可以自己種,用不著看獅王的臉色。”
天浩以同樣的微笑表示讚同。
愉快的心情持續時間很短,巫彭很快想到另一個問題,他收起笑,皺紋以原來的模樣覆蓋在臉上,幽深的眼睛裡有些莫名的東西在流動,他隨即苦笑著緩緩搖頭:“阿浩,你的想法很不錯,但陛下不會同意,不會頒布詔書,更不會下令在族群內部全麵推行這種新的貨幣製度。”
天浩有些詫異:“為什麼?”
“陛下老了。”巫彭直言不諱:“他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保持族群穩定。開拓進取在陛下看來已經不那麼重要。你得明白,這不是昏聵,而是年齡與時間對一個人從意誌層麵上進行消磨。這不是他的錯。陛下……從來就不是一個壞人。”
人上了年紀都想得到穩定美好的結局。
躺在床上安詳的死去,是離開這個世界最好的方法。
老人尤其不喜歡戰亂,他們從骨子裡憎恨弑君的叛逆,不肖子孫,還有遺忘祖先名字的敗家子。
天浩緩緩點頭:“我明白。”
“所以剛才你說的這些事情隻能暫時擱置。”巫彭把他的表現看在眼裡,認真地說:“耐心等待一段時間,我會儘量勸說陛下改變心意。”
天浩思索片刻,問:“要不這樣,能不能在您的權限範圍內,先對貨幣製度進行簡單的嘗試?”
巫彭的反應很快:“你的意思是,像赤蹄城那樣的區域性試點?”
天浩笑了,他現在嘴裡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要深思熟慮,反複思量:“這畢竟隻是我的個人想法,沒有絕對的把握。與其就這樣直接在整個族群鋪開,不如先在磐石領進行嘗試。赤蹄城是個很好的例子,雷牛之王非常謹慎,牛銅在赤蹄城試行獅族的那一套表明不符合我們的利益。小範圍試驗就算失敗,提前被限製的損失也能接受。反過來看,如果試行情況良好,就能以此為基礎,在全族範圍內全麵展開。”
“這主意不錯。”巫彭頷首發出讚許:“小範圍試行……大王不會反對這樣做。”
房間裡的氣氛再次變得熱烈,老人和年輕人就具體細節探討了很久。天浩驚訝的發現,大國師對貨幣製度的理解並不比自己淺薄,他雖是野蠻人,卻有著思維敏捷的頭腦和長遠目光,甚至連自己遺漏的部分細節也能予以補充。
談話差不多到了該結束的時候。
“有個問題,希望你能老老實實回答我。”老人目光忽然變得銳利起來。
天浩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他知道這個問題遲早會來。點點頭,臉上一片平靜:“請說。”
“你會永遠忠於我們的族群嗎?”大國師的語氣非常嚴肅,沒有摻雜一絲彆的成分。
巨大的驚訝在天浩腦子裡炸開,這完全脫離了預想中的劇本。
這不是自己所想的那個問題,甚至連邊兒都沾不上。
震驚和意外像兩塊巨大的石頭,狠狠砸進天浩處變不驚的思維水潭,濺起無數水花。
“回答我,你會永遠忠於我們的族群嗎?”大國師重複了一遍之前的問題,神情變得越發冷肅。
反應過來的天浩深深吸了口氣,他拿起擺在桌上的小刀,割開自己的左掌,頓時出現了一條細密血線。
這是血誓。
“我將永遠守護這個部族,不讓這裡的人民遭受奴役,不讓他們流離失所。我曾答應過您,讓磐石寨的人吃飽穿暖,我做到了。現在,我還要把這個目標擴大,讓所有的牛族人都能享受這種幸福。”
……
天亮的時候,大國師帶著衛隊離開漁村,北向而行。
他總是這麼忙碌。
上位者其實沒有普通人想象的那麼輕鬆,顯赫光環籠罩下,是事必躬親,遠超平民萬分的艱難與辛勞。
有些事情無法隱瞞。
捕獲“黑曜石號”這件事遲早會傳出去。碎齒和正江對自己忠心耿耿,是因為他們接受過孢子移植手術。身邊的親衛隊同樣對自己忠心耿耿,卻是出於對領主的敬畏。在領主之上有族長,有國師,有陛下,還有神靈。
如果換了其它事情,泄密的可能性很低。
但涉及白人就不一樣,千百年來的仇敵在磐石領受到優待,很多人根本無法理解,他們不敢對天浩這位英明的領主產生質疑,隻會認為是白人使用邪惡巫術迷惑了領袖,他們簡單的頭腦不會想到更多,也無法理解所謂的陰謀,隻能新更高位統治者那裡尋求幫助。
主動向大國師報告,與其他人實名舉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
前者意味著光明磊落,後者就令人心生懷疑,再加上外界一直流傳著關於磐石領主意圖謀反的謠言,在這種時候自證清白,坦然暴露,是最有效的反擊武器。
天浩很清楚,整件事情最大的破綻,就是自己熟知對野蠻人來說極其陌生的白人語言。
這個時代的野蠻人幾乎不懂英文,字母在他們看來相當於天書。
派天狂送出密信的時候,天浩已經做好了全麵心理準備,他製訂了一整套應對大國師訊問的計劃。可以有限的告訴他部分秘密,這是為了自保,也是為了磐石領更好的發展。
現實與想象之間的落差太大了,大國師自始至終就沒提過天浩預料中的那個問題。
你從哪兒學會的白人語言?
他最後的問題隻涉及對族群是否忠誠。
天浩用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內心充滿強烈激蕩,鼻孔一陣發酸,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這是一種被信任的充實感,簡直美妙極了。
就像父親對兒子,無論兒子是否長大成人,在父親眼裡永遠都是被嗬護的孩子。他永遠不會計較兒子的過錯,隻要在大方向上保持正確,父親永遠是兒子最強大的支持者。
大國師顯然知道一些秘密,關於族群,關於這個世界。
天浩感覺沉甸甸的擔子壓在肩上。
這是無比強烈的責任感。
漸漸止住激蕩的情緒,他鬆開手,抬高右臂,平平伸直的右手舉至於太陽穴前端,對著大國師遠去的背影莊重行了一禮。
這是文明時代的軍禮,也是天浩來到這個時代,對野蠻人第一次使用如此莊重、古老的禮節。
……
製造銀幣很簡單。
合金配方由天浩親自選定,單塊硬幣含銀量高達百分之七十。同彪帶領鐵匠們做好了模具,以衝壓方式成型,銀幣正麵刻有牛王陛下的肖像,後麵則是象征部族權力的牛角,衝壓成型後簡單打磨,確保規則的正圓。
這種銀幣異常精美,製造技術遠遠超過獅族貨幣。
接下來的這個月,以碎齒為首的領主衛隊,包括整個磐石領軍團核心成員,都領到了以銀幣形式發放的俸祿。
“俸祿”,這是一個野蠻人極少接觸的新詞。
在配給製占主導的社會,他們幾乎不會思考生產資料與產品之間的諸多問題。磐石領之所以能在整個牛族群體突飛猛進,短時間內從小型村寨升格為城市,繼續擴大為大麵積區域,除了天浩的個人因素,更多的還是民眾生產力成倍提高,以海量物資為基礎刹產生的結果。
如果沒有穩定的物資供應,再天才的統帥也不可能打勝仗。
土地、海洋、山林……天浩像一隻辛勤的土拔鼠,瘋狂積攢各種物資。現在,磐石領的產出遠遠超過其它村寨,以及部族。除了對大國師說過的那些理由,來自下層民眾的需求,才是推行貨幣製度的基礎。
其它地方是什麼情況暫且不論,但磐石領需要貨幣,而且是價值堅挺,有著強大購買力的高信譽附加值貨幣。
曲齒的探索隊在濟州島上發現了一座銀礦,這是天浩大力推行貨幣製度的倚仗。
磐石幣、牛族銀幣、牛角幣、大王幣……各種亂七八糟的稱呼一夜之間冒了出來,還有幾個不長眼的家夥嚷嚷著銀幣上的肖像與他們一模一樣,認為這是神靈降下的神跡,就差沒將其本人名字刻在上麵。
天浩下令把所有胡說八道異想天開的家夥抓起來,當眾抽了幾十鞭子。
千萬不能用文明時代的標準看待這些野蠻人。你給他一塊衛生巾,他完全有可能當做美味的糕點塞進嘴裡,而且吃得不亦樂乎。
來自領主大人的命令一道接一道在全領範圍下發。
新貨幣暫定名為“磐石幣”,分為金幣、銀幣和輔幣三種,市場流通主要以銀幣和輔幣為主,金幣與銀幣之間兌換率為一百,銀幣與輔幣之間兌換率為兩百。
任何人不得破壞、藏匿、汙染磐石幣,違者視情節輕重處於懲罰。
任何人不得偽造磐石幣,一旦發現並確認屬實,當中處於極刑。
一次性頒布的條例不能多,野蠻人簡單的大腦很難記住。細節性規定隻能在日常生活中讓他們自信體會,政治委員將在其中發揮重要指引作用。
碎齒對這種亮晶晶的小玩意兒很感興趣,他拿著剛發到手的錢興衝衝跑到物資供應處,親身體驗了一把用輔幣換取當天食物的交易過程。
麻痹的,錢真的很管用啊!
這玩意兒什麼都能買,隻有你想不到,沒有你買不到。領主大人說了,以後再遇到戰爭,甚至可以用錢購買女性戰俘,想買多少就買多少。
天浩對貨幣發行量持謹慎態度,計算精確,絕不超發。一方麵是濟州島銀礦目前產量不高,另一方麵實際發行量必須以磐石領實際生產物資為基礎。目前這種狀態正處於金融原始階段,提前搞出股票交易所和信貸製度隻能把自己玩死。
當然,銀行肯定得有,這代表著磐石領官方對貨幣的承認,如果平民拒絕接受貨幣,隨時可以兌現成物資。
天浩感覺自己就像在貧瘠的土地上種下一顆種子,幼苗生長緩慢,但畢竟是破土而出,看到了綠色。
……
濟州島的開發進展迅速。
正江的船隊在兩個月時間裡急速擴張,現在擁有六艘海船。按照天浩的命令,禁止船隊出現不尊號令,故意偏離航向之類的違逆行為,必須老老實實往返於漁村和濟州城之間,運送人員和物資。
天浩很清楚正江是不喜歡束縛的跳脫性子,但規矩就是規矩,前兩次擅自行事卻有所收獲,隻能說他運氣不錯。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目前濟州島開發的重要性壓倒了一切,如果正江再有第三次違令行為,他不介意用這個剛剛樹立起來的典型給所有人上一堂鮮活生動的刑罰教育課。
曲齒在島上放了一把火,引燃了大麵積的灌木和樹林,大火持續了近一個月,直到季風從海麵上帶來大量水汽,形成降雨,鋪天蓋地的火焰才終於熄滅,露出被厚厚灰燼覆蓋的肥沃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