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勇從未感覺像現在這樣虛弱,整個人幾乎要癱在地上:“你是故意的……所以,你才放我離開……”
天浩從椅子上站起,緩步朝前,在距離師勇很近的地方蹲下,凝視著他:“我可以向神靈發誓,從你被俘後,我從未做過對你不利的事情,從未散布過關於你叛變的謠言。我承認知道獅王陛下的詔令,但我真的不知道他會下令殺了你的家人。”
他的確沒有做過。
早在幾個月前,平俊就傳回關於碎金城變亂的各種消息。天浩當時很驚訝,這的確出乎意料,無論獅王還是新任城主都像是自己人,在招降師勇這個問題上給予了最大幫助。正因為如此,天浩從未逼迫一直保持抗拒狀態的師勇,也願意在適當的時候放他離開磐石城,甚至慷慨給予糧食和飲水,以及代步的馬。
有些秘密隻能讓當事人自己去挖掘,說穿了反倒毫無意義。
痛苦和絕望再次籠罩著師勇,抓住他的士兵們感受到肌肉力量正在消失,同時得到天浩以目光傳遞的命令,紛紛鬆開手指,悄悄從房間裡退了出去,把所有空間讓給他們。
他滾熱的淚水落在地上,很快變得冰涼。
“我為陛下做了那麼多,就算是在最困難的時候,我也沒有向咆哮城伸過手。碎金城以前是一片荒地,從我爺爺那被輩人就苦心經營,兩千多人的小寨子變成城市,人口也越來越多。我從未虧待過那些平民,每年冬天我都會花時間明察暗訪,給他們糧食和衣服,讓所有小孩都能順利活下來……結果呢,他們竟然用那麼對我的家人那麼殘忍……他們分了他們……分了他們啊……”
天浩沒有說話,長時間保持沉默。他知道這種時候隻需要做一個聽眾,而不是發言者。等到對方說累了,哭乏了,一切悲痛與瘋狂就會平息。
病態的白色充斥在師勇臉上,他胸前的衣服全是濕痕,淚水、鮮血、唾液、汗水……一片肮臟,破爛得不成樣子。
良久,師勇發出老人般的沙啞聲音:“……你……之前說過的話,還算數嗎?”
天浩用沉穩銳利的目光看著他:“你指的是什麼?”
承諾過很多事情,一時間想不起來都有些什麼。
“……我投降……”師勇艱難地翻過身子,抖索著跪在天浩麵前,額頭輕輕觸及地麵,消耗太多力氣且僵硬的身體隻能保持這個姿勢,他從喉嚨深處發出期盼求助的哭喊:“我願意投降……求你……幫幫我。”
天浩注視著師勇發須花白的頭頂,深邃的目光直接深入對方大腦,洞察著其中秘密:“你想借助我的力量幫你報仇?”
師勇沒有回答,發出低沉哽咽的哭聲。
所有關於美好的希望已經破滅,此刻他心裡被複仇的黑暗籠罩,無論是誰,無論任何條件,他都願意簽訂出賣靈魂的契約。
哪怕是魔鬼我也願意奉上一切。
我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家人。
這世間已經沒有值得我留戀的東西。
我可以死。
但在那之前,我必須從凶手那裡討還公道,讓他們為此付出代價。
……
這是一個安靜祥和的秋天。
時間向前倒退兩個月。
平俊沒有從黑角城收到任何不好的消息,天浩將這種狀況歸功於大國師,如果沒有這位老人勸說牛王陛下,事情肯定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牛淩嘯在磐石城的遭遇像風一樣傳遍四方。雖然時間過去已久,“王妃被殺”一事仍在貴族圈裡引起巨大反響,沒人再敢提起磐石城的豕人戰俘,卻有更多聲音質疑年輕領主的身份和權力。
越來越多的貴族向牛王陛下進言,要求對磐石領的擴張加以限製。
“那是個傲慢無禮的年輕人,他根本不懂得尊重貴族。也難怪,他本來就是窮小子,隻是因為運氣好才爬到現在的位置。他連牛偉邦的命令也不聽,更不會服從陛下的命令。”
“凶牛之王把他當做兄弟,他卻連牛淩嘯的女人都不肯放過。”
“必須拆分他的領地,最多給他幾個村寨就行,把磐石城拿回來,那種地方隻能由大王直接管轄。”
人心還是那些人心,謠言卻隨著形勢產生了變化。沒人再提“磐石領主意圖謀反”之類的話,他們轉而從側麵迂回,揣摩著牛王陛下的心思,口口聲聲一切都是為了牛族穩定和大局著想,要求劃分天浩的領地,將利益歸於王權。
就連凶牛之王也不得不讚歎巫源的智慧。這位年輕潦倒的巫師在玩弄陰謀方麵的確很有天賦。
情況每一天都在發生變化,隨著時間退移,繼續用“藐視貴族”之類的謠言當做武器顯然不合適。牛淩嘯的王妃雖然漂亮,卻不可能做到所有貴族都能分享。豕人戰俘就不同了,在那種時候,以“置換人口”為招牌,所有貴族都會產生興趣。
“單憑一個凶牛部肯定不是磐石領的對手。你得拉上更多的人一起乾。彆忘了,牛天浩是個強大的家夥,何況他背後還站著幾個大人物,以前是牛偉邦,現在變成了大國師。”
這是巫源的原話。
是啊……大國師!
每次想到這點,牛淩嘯就恨得牙癢癢。
雖然都是行巫者,但大國師絕非巫源這種小角色能與之相提並論。牛淩嘯算是貴族當中膽大包天,肆意妄為的典型,可即便是他也不敢對大國師有絲毫不敬。凶牛之王放蕩不羈,他可以在公開場合稱呼大國師為“那個老頭”,卻絕對不敢稱其為老家夥、老混蛋、老不死、老雜種……可以戲謔,可以調侃,甚至可以開開玩笑,然而敬奉意識從很早的時候就深入骨髓,大國師的地位甚至高於牛王陛下,包括牛淩嘯在內的所有貴族看來,應該算是在某種程度上與祖先擺在一起的重要人物。
還是那句話:雖然都是行巫者,大國師與巫源這種自稱“神靈代言人”的家夥有著本質區彆。牛淩嘯從不懷疑大國師能與神靈溝通,祈求,甚至要求神靈降下某些神跡。在凶牛之王看來巫源顯然不可能做到這一點。因為他太年輕了,說句不好聽的————時間代表一切,想要得到真正的尊重,就得等到皺紋爬上你的臉,而且數量還得超過你雙腿中間那枚核桃的皺褶。
牛淩嘯不明白大國師為什麼要站在天浩那邊?在他看來這實在匪夷所思。區區一個年輕人,勉強算是能與“貴族”兩個字沾邊。要說打仗我也會,無論勇氣還是謀略我都不會輸於彆人,他能滅掉豕族隻能說是運氣好,換了是我同樣可以做到這一點。
之前散布的謠言沒有任何效果,大國師坐鎮黑角城,下令王宮衛隊全麵出動,一口氣抓了好幾千人。千萬不要小看上位者追查真相的決心,就這樣順藤摸瓜找出一百多個算是謠言源頭的散布者。就在牛淩嘯和巫源提心吊膽,覺得這場追查很可能會落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大國師卻下令把那一百多人砍了腦袋,曝屍警示。
“他不想把事情鬨大。這樣做對大家都沒有好處。馬上就到秋天,收獲糧食,修繕倉庫,整備物資……這些事情需要足夠的人手,如果鬨得人心惶惶,黑角城局勢動蕩,連帶著擴散到周邊區域,那才會演變成真正的禍亂。”
巫源的分析很有道理,接觸到了部分真相。
穩定,是決定一切的關鍵。
牛淩嘯有生以來第二次感到了恐懼。上次產生類似的感覺是在磐石城,他用自己的腦袋發誓,當時如果不是跑得快,年輕的領主肯定不會改變命令,那些如狼似虎的衛兵會毫不猶豫殺了自己。
他不知道大國師對謠言本身了解有多深,但可以確定,大國師並非不能追查,而是不願意這樣做。那個老人為了維持族群穩定付出了巨大心血,多年來一直如此,這是他與牛王陛下之間最大的區彆,也是所有貴族真心實意對他心懷敬意的原因。
尊敬歸尊敬,但我想要的東西還是一點兒也不能少。
麻痹的,何況老子還為此付出了心愛的女人。
殺死牛偉邦的計劃被迫暫時中止,先不說成功率,隻要想到大國師那雙睿智的眼睛,凶牛之王就覺得頭皮發麻。
事情走入了困境,真正的死胡同。
巫源可怕的智慧在這種時候得到了體現。他絞儘腦汁,冥思苦想,決定還是以謠言為武器,對磐石領進行遏製。
區彆在於,這次謠言的連帶利益者不是貴族,而是牛王陛下本人。
“磐石城是一塊肥肉,我們想要,其他人想要,陛下也想要。既然我們無法從其他人那裡得到幫助,不如大方點兒,把這塊肥肉直接送到陛下麵前。哼……我承認大國師的確是個公平公正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讓我無話可說。磐石城畢竟是咱們牛族的領地,他牛天浩再了不起也是必須服從陛下的命令。如果陛下說要,他敢不給嗎?哈哈哈哈……”
牛淩嘯簡略思考了一下巫源的這些話,沒有發現邏輯上的問題。他皺起眉頭:“照你這麼說,陛下當然能得到磐石城,可是我怎麼辦?我能得到什麼?”
和煦的陽光灑在巫源臉上,皮膚表麵泛起柔和的光澤,迷人的微笑在英俊麵孔上漾開,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無人相信肮臟卑鄙的陰謀出自他那顆令萬千女性沉迷的腦袋。
“你覺得牛天浩會老老實實服從陛下的命令嗎?”巫源將上身往前探出,張開左手五指,做了個抓捏的動作。
“不會。”牛淩嘯想也不想便張口回答,這種事情根本不需要考慮。
“陛下是天,他是天空籠罩下的一隻螞蟻。”巫源臉上的微笑變成了冷笑:“如果這隻螞蟻不聽話,老天爺發怒,電閃雷鳴,降下滂沱大雨,說不定還會有冰雹大雪,活活把他淹死、凍死、壓死……這種時候就需要你自告奮勇,帶兵出征。反正陛下要的隻是磐石城,至於人口、糧食、財物……都是你說了算。”
這主意不錯,成功率很高,牛淩嘯很喜歡。
巫源興致勃勃。他覺得自己找到了人生價值,尤其是重新得到了凶牛之王的信任,相當於往權力核心又邁進了一步。什麼複仇啊恥辱啊之類的想法當然要深埋心底,現在還不到算總賬的時候,反正是幫著仇人打仇人,先讓他們拚個兩敗俱傷,然後我才可能從中得利。
愉快心情隻持續了不到兩小時,就被心腹從磐石城帶來的消息狠狠擊碎。
商人金生一直是巫源的手下,他從赤蹄城派來一位信使,卻不知道信使是巫源安插在自己身邊的人。
“你說什麼,磐石城全麵使用金屬貨幣?”巫源滿麵驚愕,張大了嘴,根本不相信這是真的。
信使單膝跪在地上,因為事關機密,他的聲音不大:“是的。金生為了查明事情真相,帶著商隊前往磐石城交易,對方以金屬貨幣支付,而且這種錢可以在磐石城通用,無人拒絕。”
說著,信使從貼身衣袋裡取出一枚銀幣,恭恭敬敬雙手奉上。
巫源臉色鐵青,呼吸節奏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急促。他狠狠咬住牙齒,完全失去了平時的優雅,幾乎是搶一般從信使手中抓過那枚銀幣,隨即厭惡地揮了揮手,示意對方離開。
他比任何時候都需要獨自安靜。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用力攥著拳頭,堅硬的圓形銀幣在手心裡捏著很不舒服,巫源感覺自己抓住了久未謀麵的仇人,要活活將其摁死、悶死,直至粉碎。
天浩……
他不是最反對使用金屬貨幣嗎?
我之前對他進行過那麼多次試探,都失敗了。
無數事實表明年輕領主是貨幣製度的反對者,他永遠不可能站在我這邊。
可是現在,他居然下令在磐石城全麵使用金屬貨幣?
巫源覺得,老天爺跟自己開了個大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