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字?
聯想起之前看過的各寨頭領資料,天浩不禁笑了。這可不是之前的禮儀化笑容,而是發自內心:“這就是我接下來的要宣布的:從即日起,所有村寨頭領,包括百人首和預備祭司以上的官員,必須在雷角城接受為期半年的訓練。”
此言一出,全場大嘩,議論紛紛。
“半年?我們要在雷角城待上半年?”
“我們乾嘛要訓練?”
“寨子裡的事情都不管了?還是大王想把咱們的寨子並到城裡來?”
天浩收起笑容,神情變得嚴肅:“安靜!”
他再次提高音量:“都給我安靜!”
看著台下再次平複,年輕的族長恢複了威嚴:“我們雷牛部是一個有著悠久曆史的族群。曆代族長勤勤懇懇操持族中事務,從幾千人的寨子逐漸變成今天這般規模,真的很不容易。然而曆史歸曆史,不能永遠躺在祖先的身上看待這個世界。我們想變得更加強大,就必須做出改變。”
天浩深深吸了口氣,離開王座,站起來,用冷厲的目光掃過全場:“不是我看不起你們,可在座的諸位有很大一部分人根本不配頭領之職。你們沒有能力,沒有眼光,更沒有膽量。”
“就拿你來說。”天浩偏轉目光,盯著仿佛標杆般站在原地,有些手腳無措的立道:“一個不識字的文盲,居然能成為一寨頭領,而且公然在這種場合主動告訴本王,你連新修訂的族規都看不懂……難道你不覺得這是一種恥辱嗎?難道你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嗎?”
立道目瞪口呆,其他人一個字也不敢說,整個大殿裡隻剩下天浩的餘音在回蕩,以及來自各人鼻孔的粗重呼吸。
天浩冷冷地盯著長川寨頭領:“既然你不識字,也就看不懂本王發出的命令。想必這種事情平時都是寨子裡的祭司負責,由他幫你打理一切?”
“……是的。”魁梧彪悍的立道極不情願地發出聲音。
“你就沒想過要學習寫字?”天浩的質問無比嚴厲:“這種事情花不了太多時間。”
“……我……”痛苦尷尬的表情在長川寨頭領臉上浮現:“我得讓寨子裡的人吃飽,我實在沒心思考慮彆的事情啊!”
天浩提問的速度很快:“長川寨今年繳納了百分之五十額度的稅糧,這就是饑餓的原因?”
立道沒有聽出年輕族長話裡的深層含義,他“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神情很是沮喪:“啟稟殿下,我們那個寨子位置偏遠,雖然有河,可寨子附近能種糧食的地方很小,如果平時不打獵,不趁著夏天多挖野菜,很多人都會餓死。我……我的確是沒時間學啊!”
“站起來!本王沒讓你跪著說話!”天浩發出暴怒的吼聲,把長川寨頭領嚇得從地上躍起,完全是條件反射式的速度。
“族群規定的年度稅糧額度隻是百分之三十,如果按照這個比例繳納,你寨子裡的人還會餓著嗎?”天浩換了一種問法。
立道愣住了,他在心裡迅速計算著,很快得出答案:“差不多夠了,剩下的部分可以用獵物補足。”
說完這句話,他頗為畏懼,惴惴不安地問:“……殿下,隻上繳百分之三十的額度,未免太少了。那個……您真能接受?”
天浩冷笑著反問:“誰告訴你本王要收取百分之五十的稅糧?”
憨厚的立道一陣語塞,他舔了舔厚嘴唇,猶豫著回答:“大家都是這樣做的。今年繳糧的時候還有人說,百分之五十太少了,彆的寨子都是交百分之六十,甚至更多……”
天浩臉色一沉,低吼道:“族規是怎麼寫的?”
“我不識字。”立道的回答完全出於本能,他立刻反應過來不該這樣說,連忙改口:“年度繳納的糧稅是百分之三十,所有寨子都一樣。”
“既然是這樣,你們為什麼不遵守規矩?”
天浩緩緩轉過身,威嚴的目光從其他與會者身上掃過,在一個身材高瘦的男人身上落定。
“唯平寨的頭領智昆,站起來。”他發出不容抗拒的命令。
巨大的音量產生了震撼式效果:一個六十多歲,臉上滿是皺紋,頭發幾乎全白,下巴和麵頰上掛著稀稀拉拉白色胡須的老人猛然從椅子上彈起。年輕族長的命令對他而言就像彈簧,在強烈的畏懼和驚嚇中本能而為。
“殿下……我……我是智昆。”他磕磕巴巴的發出回應。
天浩轉身從王座旁邊的木桌上拿起一份報表,這是之前就準備好的資料。他用冷漠的目光盯著智昆,將手中的報表高高揚起,讓大殿裡所有人都能看見:“整個雷牛部,今年就數你的唯平寨繳納稅糧最多。我指的是額度,不是數量,足足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五。”
這些話產生了堪比風暴般的劇烈反響。
人們被驚呆了,繼而爆發出無數驚呼和議論。
“神靈在上,百分之九十五,這……這是真的?”
“天啊,這簡直不可思議。”
“智昆一定是瘋了,上繳了那麼多糧食,唯平寨的人明年吃什麼?”
天浩在平台上踱著步,他以王座為中心不斷來回。不要說是台下多達數百名村寨頭領,即便是心理素質極好的他,第一眼看到這份糧稅上繳報表的時候,同樣驚訝於如此高昂的繳納額度,進而在腦海深處引發了思索。
他知道需要一點時間讓這件事情發酵。過高的稅糧繳納比例並不合適,想要從根本上改變這種做法,就需要找出一個典型加以問責。
天浩很有耐心,他一直等到台下眾人議論的差不多,聲音逐漸沉落下去,這才抬起雙手,做了個向下按壓的動作。天浩緩慢收手,帶著部族之王特有的威嚴與莊重,目光仿佛無形的鐵籠,將站在原地的智昆牢牢罩住。
“按照這種比例,唯平寨幾乎沒有存糧。就算僥幸熬過這個冬天,明年怎麼辦?你們怎麼度過春荒?春耕的時候拿什麼做種子?”
智昆蒼老的臉上一片慘白,他卑躬屈膝忙不迭回答:“啟稟殿下,我……我已經派出了狩獵隊,打到了一批獵物。”
“具體有多少?”天浩語氣森冷,並不打算就這樣放過他。
“兩頭鹿,一些野兔,還有……還有……”智昆一直舔著嘴皮,他半低著頭,焦急的雙眼不斷在前排椅背和地板之間搜尋,仿佛那裡的某個位置隱藏著可供自己過關的答案。
“兩頭鹿,六隻野兔,彆的就什麼也沒有了。”天浩以嚴肅的聲音終止了他無用的思考:“唯平寨有兩千多人,就這點兒東西,能吃多久?”
準確的數據擊碎了智昆心中最後那點倚仗,他身子一歪,重重跪倒在地,額頭上全是冷汗,苦苦哀求:“啟稟殿下,我對您一片忠心啊!糧食……那些糧食我一點兒也沒有私藏,全都交到了城裡的公用倉庫。交接的時候倉管大人驗過,我真的沒有欺騙殿下啊!”
“本王沒說你騙我。”
天浩發出令人心悸的低吼:“我看過曆年來的統計報表:十年前,唯平寨的人口超過五千,,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你開始繳納超高額度的糧稅,當年就達到了百分之六十。從那以後,你每年繳納的糧稅一年比一年高,百分之七十、八十、九十……今年更是登峰造極,竟然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五。反過來,唯平寨的人一年比一年少,現在隻有兩千七百零三個,這還是把上個月剛生下來的四個孩子都算在內。”
跪在地上的智昆猛然直起身子,他嘴巴張得老大,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站在台上的年輕族長。
這數字太精確了,而且新任族長對唯平寨的情況了如指掌。
“十年的時間,將近一半的人沒了,你是不是該給本王一個合理的解釋?”天浩並不打算就這樣放過他。
“我……我賣了一些人……換糧食。”智昆膽戰心驚,好不容易找出這個看似能搪塞過去的理由。
天浩從平台上跳下,帶著凶狠狂放的氣勢大步走進人群。聯排座椅前後距離很寬,他從左側通道走入,一直來到智昆麵前,周圍的人紛紛站起,會場秩序瞬間被打亂,頭領們以天浩為中心圍成一個圈,沒人敢在這種時候說話,他們在靜默中觀望著事態發展。
“吃不飽的時候賣掉幾個人,這種行為可以理解。”天浩外表很平靜,卻透出野獸掠食前的危險:“可是寨子裡近過半的人都被賣掉……這不正常,也說不過去。”
“……我……地裡的莊稼收成不好,我……我養不活他們。”智昆搜腸刮肚尋找合理依據。
天浩平靜地注視著他:“真有那麼難嗎?隻要把繳納的糧稅額度降下來,百分之七十的存糧就算不能讓所有人吃飽,維持到第二年的收獲季節應該沒有問題。”
“……是的。”儘管極不情願,智昆也不得不承認。
“牛偉邦從未下發過要求各村寨提高糧稅繳納額度的公告。”天浩語氣變得森冷:“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智昆一陣語塞,他忽然覺得事先準備好的種種回答都失去了作用。
“彆告訴我這是所謂忠誠。”天浩逼視著他:“我沒有詆毀先王的意思,但你得明白,我和牛偉邦最大的區彆,是我執掌過一個寨子,我知道超過正常額度的糧稅是怎麼回事,也很清楚你這樣做的理由。”
大殿四周燃燒著一個個炭盆,牆壁外側還有特殊的供暖管道,跪在著溫暖的環境裡,年邁的智昆卻感到遍體發寒,忍不住渾身顫抖。他從天浩眼睛裡看到了捕食者的目光,明白自己正麵臨危險,然而這一切都無法辯駁,巨大且不可推卸的責任如山一般死死壓在自己頭頂,無法卸掉,無法輕鬆,無法逃離。
“十年前,你五十一歲。”天浩的語調平穩,其中透出一絲譏諷的意味:“你從那時候就謀劃著想要得到一個姓氏,你想要成為貴族。”
智昆彎著腰,直不起來的上身幾乎趴在地麵上。他無法反駁,也不敢辯解。
“有目標是好事,這樣可以激人向上,產生旺盛的鬥誌。”年輕族長的話如重錘般狠狠砸中智昆心臟:“你完全可以用其它方式獲取姓氏。戰功、努力經營好自己的寨子,爭取人口過萬。”
“……這太難了。”智昆嚎啕大哭:“所有的耕地都用上了,唯平寨周圍都是山,種不出莊稼。”
“為什麼不能往北走?”天浩冷冷地問:“隻要翻過背麵的那座山,就有一個湖,那裡有一塊很大的平原。不要說是五千人,就算養活五萬人也不成問題……哼!彆告訴我你不知道那個地方。”
智昆呆住了,他止住哭泣,抬起頭,呆呆地看著站在麵前的年輕族長,甚至忘記抹掉臉上的淚水和鼻涕。
“你根本沒想過要改變現狀。”天浩一針見血點出問題核心:“你隻想著用最簡單的辦法得到姓氏,成為貴族。反正你家裡有足夠的存糧,哪怕全寨的人統統餓死,對你來說也無關疼癢。百分之九十五的糧稅額度……果真是人上了年紀,做事情就肆無忌憚,無所畏懼。”
巨大的恐懼就這樣突然降臨,智昆感覺渾身血液被凍結,他好不容易才讓僵硬的身體產生了少許晃動,翕張著嘴唇,瑟縮且狡猾地發出哀求:“我錯了,求殿下您饒過我這一次。我……回去以後我會帶著人翻過山嶺去北麵的湖區開荒,明年我保證……”
天浩打斷了他的話:“你已經沒有機會了。死了那麼多人,你覺得你還有資格繼續坐在頭領這個位置上嗎?”
“順便說一句,你的家人已經被我下令從唯平寨抓來。十年,將近三千人,你和你的家人,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不!”智昆猛然從愕然中驚醒,他發出顫抖的狂吼:“您不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