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和百人首們被召集起來開會,他們得知這消息的時候,第一反應是“不可能”。
大陸北方是連綿起伏的崇山峻嶺,很多地方無法通行。牛族人之所以能畫出大陸北麵的粗略地圖,是在過去的千百年時間裡付出了大量人命為代價。可即便是這樣,他們仍然無法進入被高大山脈阻擋的內陸區域,隻能劃著獨木舟沿海岸航行。冰雪、風暴、野獸……一代又一代的探索者前赴後繼,無數人踩著前人屍骨默默前行。這不是因為興趣,想要探索未知世界,而是想要打破殘酷的現實,尋找更多適合生存的區域。
早在兩百多年前,牛族勇士就探明了在崇山峻嶺圍繞的北方有一個湖。那裡氣候宜人,四季如春,土壤肥沃,森林和草叢間奔跑著大量鹿群和野山羊。
當時,探索者帶回的好消息令全族上下歡欣鼓舞,然而殘酷的現實接踵而來————連綿的山脈難以翻越,探索者走過的路線有半數以上地段都是懸崖峭壁,必須借助各種輔助工具,再加上高超的個人技藝才能攀上去……總之,以牛族當時的綜合實力,絕大多數人無法越過自然障礙,抵達北方豐饒的湖區。
更重要的是,當時的黑角城已經初具規模,整個牛族以這裡為中心,四周輻射擴散開來。有一塊豐饒的土地當然好,可問題是那個地方基本上去了就不可能回來,哪怕發展再好,與黑角城之間等同於從此斷絕來往。這種做法相當於憑空在族群內部豎立一個新的,不受控製的權力集團。隻要最高統治者不是傻瓜和白癡,任何一位牛王陛下都不會接受這種現實。
討論會上,人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我們當然知道北麵有湖,可那裡全是山,根本過不去。”
“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曾經去過那兒,他說的確是個好地方。路其實不算遠,就是難走,就算真要過去也隻能是年輕人,老人和孩子根本不可能。”
“北邊的山太高了,而且全是石頭,根本挖不動。”
守義對這些反對意見置若罔聞。他的態度很堅決————這是新任族長親自安排的命令,必須無條件執行。
第二天,三百多人的修路隊伍離開了枯藤寨,朝著北麵進發。
築路隊伍在距離寨子約三公裡的地方停下,從這裡開始就無路可走,高達兩百米以上的山崖阻斷了一切通行可能,無法繞行。隻有最靈巧的獵人可以借助繩索和鋼釺能順著山石攀爬至頂峰。縱觀整個枯藤寨,這樣的人不超過五個。
守義讓獵人們爬上山崖,尋找牢固堅硬的位置栓係繩索。在他的指揮下,人們從滑撬上搬下一個沉重的密封木桶。守義和來自磐石城的士兵們神情凝重,他們用繩索捆綁桶身,形成密而嚴實的網格。這時,已經攀上山頂的獵人也按照工匠指示搭好了撐杆架。那是用粗大鋼筋互相組合,形成一個外挑於山崖正上方,通過金屬滑輪可自行控製升降,與岩壁之間緊貼,可進行人工操作的簡易裝置。
全副武裝的士兵們守在木桶周圍,他們神情嚴肅,仿佛正守衛著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
守義抬手拍了拍兩名已經做好準備的工匠肩膀,認真叮囑:“小心點兒,照圖紙上畫的去做,你們會成功的。”
設置的山頂的簡易絞盤開始運轉,用油脂浸泡過的藤繩非常結實,兩名工匠的胯部和腰部被栓緊,守義拿著一麵紅色小旗,抬起頭,望著徐徐上升的他們,看著高度上升至懸崖中部那條明顯裂縫位置的時候,他舉起手中的旗幟,從左向右連續揮舞了三次。
山頂的絞盤停了下來,兩名懸在半空中的工匠也伸手扶住石壁,從斜挎在腰上的工具袋裡拿出鋼釺,插進懸崖中間的石頭縫隙,掄起鐵錘一下下用力砸,釘進去,直至穩固。
三百多人的築路大隊沒有跟過來,他們停留在半裡外,砍伐樹木,從地上撬起大塊的石頭清理地麵,拓寬並平整山崖與枯藤寨之間的這段距離,為接下來的築路工作做著前期準備。
在懸空的山崖上進行操作非常困難,主要是沒有著力點。可即便如此,工匠們還是花了兩個多小時,在石壁縫隙上打入十幾根鋼筋,造出一個由外向內傾斜的鋼架。
中午,山頂放下了新的繩索,在所有人提心吊膽且充滿期待的目光注視下,沉重的木桶被繩網捆綁,隨著絞盤轉動的牽引力量,緩緩離開地麵。
一名來自磐石城的士兵湊到守義近旁,惴惴不安,不太確定地問:“頭兒,這樣做能行嗎?”
“當然能!”守義猛然轉過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臉上釋放出前所未有的狂熱:“這是殿下從濟州島上找到的寶物,所有的一切都是殿下親自設計,隻要我們認真執行,沒有任何環節出錯,就絕不可能失敗!”
他的話仿佛一針強心劑,徹底打消了士兵的顧慮。後者臉上隨即浮起堅毅神情,用力抿著嘴唇,沉著有力地微微點頭。
懸在半空中的工匠神情凝重,他們伸手扶住木桶的時候,兩個人的手不約而同都在發顫。來自磐石城的他們接受過嚴格訓練,知道如何處理在類似情況下的各種突發事件。可越是這樣,他們就越是覺得心臟和身體被一股神秘力量控製著,帶著說不出的期盼與衝動,在理智和冷靜的束縛下,默念著新任族長親自傳授的操作步驟,將沉甸甸的木桶推進鋼筋與山岩構成的斜麵支撐,穩穩嵌入石壁縫隙正中。
一名工匠從隨身工具袋裡拿出火藥包。這東西經過特殊處理,重達半公斤,厚厚的細棉布反複裹了好幾層,中間留出長達數十米的導火索,乍看上去反複一條細長黑蛇盤繞在布包表麵,神秘、凶狠,有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死亡威懾。
守義一直等到山頂的人下來,所有人按照指示撤離到安全區域範圍,這才拿出火石和火折,用顫抖的手擦出火花,點亮火苗,帶著說不出的激動,點燃了長長的導火索。
轉身,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朝著來路狂奔。
當山崖方向傳來巨大爆炸的時候,呆在半裡外的所有人都感覺地麵傳來震動。人們看見遠處被密林掩映的山頂騰起一股黑色濃煙,無數泥土和碎石如雨點四散濺開,“撲簌簌”灑落一地。
山崩了!
枯藤寨的人們紛紛張大了嘴,他們用瞪圓的雙眼清清楚楚看到了現實。存在了千百年的高大山嶺從中間塌了一大塊,仿佛虛空中有一把巨大的鐵鎬,被無形的巨人高高揮起,將這塊礙事的東西用力挖去。
“……這,這是神靈的力量,是神靈的力量啊!”枯藤寨的祭司語無倫次,他在腦子裡下意識找出這個最合理的解釋。
幾位領隊的百人首們目瞪口呆,他們的耳朵裡回蕩著“嗡嗡”聲,看著塵土漫天飛揚的遠處,潛意識覺得祭司說的沒錯,可眼睛看到的現實卻告訴他們這一切與神靈無關。
是我們的人爬上山頂。
是我們的人在懸崖峭壁上釘入鋼筋。
是我們的人把那個木桶塞進石壁縫隙。
關鍵在於那個桶,裡麵到底裝著什麼?
“這是科學的力量。”守義從藏身的位置站起來,他用雙手拍打著落在身上的塵土,轉身環視聚集在附近的人們,大聲笑道:“走吧,我們一起過去看看。”
一大桶硝化甘油的威力極其可怕,儘管沒有複雜精密的計算,爆炸仍然破壞了整個山體,導致山崖上半部分徹底坍塌。遠遠望去,仿佛某人嘴裡整齊排列的門牙少了一顆,透過仍有塵土飛揚的上空,可以看到遠處隱隱綽綽的景物。
之所以沒有直接從山腳引爆,是出於安全考慮。有兩種不確定因素:一是山脈整體風化嚴重,爆炸力量會導致長達數百米的懸崖徹底坍塌;二來就是爆炸力量不足,無法對山體造成既定範圍內的破壞,反而會破壞山崖結構,給再次爆破帶來困難。
先炸開山崖上部,再縮減硝化甘油在山崖底部進行二次爆破,這就是完整的計劃。
看著腳下遍地碎石,枯藤寨的祭司驚呆了。
“……神跡,這是真正的神跡……”他反複說著這句話,簡單虔誠的大腦無法找到任何適用的字詞。
“這不是神靈的力量。”守義大聲糾正他話裡的錯誤:“這是族長殿下的智慧,是他告訴我用這種方法炸這座山。好好看看這些石頭,就算是個老太婆也能把它們搬開。”
沒人否認他的說法,沒人對這一切提出質疑。
人們心裡充滿了對幸福未來的希望。
聽說新任的族長殿下是一位行巫者,一定是神靈告訴他這樣做,他是真正得到神靈祝福,可以使用神靈力量的地上代言人。
通往北麵湖區的障礙,打開了一個缺口。
在接下來的日子,這個缺口還會繼續擴大。
……
整個雷牛部開始了全麵整頓。
來自磐石城和雷角城的糧食源源不斷運往各個村寨,加上緊急趕製的皮襖和棉襖,人們可以在這個冬天享受久違的飽足,以及溫暖。
當然,這一切並非毫無代價。
沒有任何一個村寨能像過去那樣在寒冬時節享受安寧,“呆在家裡餓肚子”與“吃飽了就得乾活”之間是一對異生雙胞胎。按照新任族長的命令,所有村寨必須在明年春播季節來臨前做好道路重修準備工作,清理村寨與城市之間的往來障礙。
拒不服從命令的人,殺!
偷奸耍滑的人,殺!
膽敢對新任族長命令提出質疑的人,殺!
到處都有違規者,但就總量而言其實不算多,天浩派駐各個寨子的民政官忠實執行了他的全部命令,每個寨子都殺了幾個人。這些在寒冷北風與冰雪中被凍成硬塊,麵目猙獰的人頭起到了良好示範效果,沒人再敢抗令不尊,也沒人再對新任族長的命令提出質疑。
……
雷牛部領地,磐石城以南,靠近與鹿族接壤的邊境位置。
這是一個背風的山坳,周邊山嶺上駐紮著數百名弓弩手,山頂建有塔樓,安裝了射程極遠的重型弩炮。特殊的位置決定了這裡易守難攻,而且居高臨下扼守著通往磐石城的道路,守軍數量雖不多,卻能依靠充足的糧食與箭矢儲備,擋住數萬敵軍的進攻,一直堅持到己方援軍抵達。
夜幕降臨的時候,一支五十多人的隊伍從南麵緩緩而來。穿著服飾表明他們是鹿族人,顯然是計算著時間與速度,剛走進山坳不久,太陽就落入地平線以下,雖有少許光芒照耀著天幕,大部分世界卻被黑暗籠罩,很快就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在山坳深處隱蔽的空曠地帶,早已搭建好幾座木屋。這裡是守軍的休息區,現在被來自雷角城的族長衛隊臨時征用,外圍到處是負責警戒的士兵,他們裝備精良,盔甲表麵特意塗成了淺灰與黑色條紋相間的圖案,即便是白天也很難將他們從周圍環境中區彆開來。
鹿慶西走進木屋的時候,看到了坐在火塘對麵的天浩。
“坐吧,我等你很久了。”年輕的族長笑起來很好看,他渾身上下釋放出易於接觸的溫和,仿佛冬天裡的火,讓人想要親近。
鹿慶西站在原地觀察四周,確定沒有任何能對自己造成威脅的存在,這才邁開腳步,走到火塘邊坐下。
“你還是那麼小心謹慎。怎麼,怕我害你嗎?”天浩拿起擺在旁邊桌子上的陶碗,從沸騰的鍋裡舀起一碗熱氣騰騰的肉湯,吹開表麵的熱氣,沿著碗邊小口喝著。
“這是今天打到的山雞,燉了一個下午,味道很不錯。,想喝就自己動手。”他抬手指了一下桌上的碗筷:“我先嘗嘗,省的你說我在湯裡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