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林腦海裡忽然閃現出四個字————雄才大略。
虎王耀先用深黑色眼睛在眾人吵嚷與指責聲中盯著立彬。
虎牢關消息傳來,他第一時間派出了七萬人的增援部隊。算算時間,這位龍族使者應該是與進攻部隊同時出發。
也就是說,這一切早有預謀。
他抬起手,做個了向下按壓的禁聲動作。就這樣注視著立彬,視線絲毫沒有移動,冷冷地說:“本王派人殺了你們的國師?這是我聽過最無聊的笑話。”
巫林在心中暗自歎息,繼而冷笑————虎耀先果然沒有見識,居然在這種場合說這種話,而且對方隻是區區一名使者。
彼此位置尊卑不同,決定了在同一個問題上看法和立場。暫且不論對錯,就算要爭論,也隻能是虎王對龍族攝政王。你對使者說這些話有什麼用?他能代替龍族攝政王做出決定?還是被你虎王陛下威嚴的氣勢所震懾,替遠在黑角城的攝政王修改賠償條款?
立彬的回答印證了巫林的想法:“我隻是負責將這封信交給虎王陛下。這不是龍族與虎族之間的正式談判,而是攝政王殿下對虎族提出的賠償要求。”
一種被羞辱的感覺隨即湧上虎耀先心頭。
賠償?
被區區一個使者用命令式口吻當著這麼多人的麵,說出“賠償”兩個字。
我是王,是整個虎族至高無上的王啊!
虎耀先臉上浮起猙獰的表情,凶狠的殺意一覽無遺。
他的反應很迅速,前後不過兩秒鐘,理智已經壓倒了狂怒。
“這就是龍族攝政王所謂的宣戰理由?”恢複過來的虎耀先冷笑著搖頭,發出故作冷靜的嘲笑:“一個僭越之人,狂妄自大到極點的家夥。他先是殺了兩位王子,緊接著殺了王女,最後乾掉了你們尊敬的大國師……嘖嘖嘖嘖!這才真正是耍手腕的行家,偏偏沒人能拆穿他的陰謀。好事情都被他一個人占了,還把牛族改成什麼莫名其妙的龍族……有時候我真不明白你們牛族人到底是怎麼想的。連這種亂臣賊子都能得到承認,被擁戴為王,你們難道就不覺得羞恥嗎?”
立彬保持著單膝下跪的正常禮儀姿勢,他對來自虎耀先的冷嘲熱諷充耳不聞。之前接受的外交訓練有過類似場景應對————無論對方說什麼,隻能保持沉默。畢竟雙方的身份懸殊太大,爭論毫無意義。
“這封信我收下了。”
虎耀先高高揚起拿在手中的信,他本想用力撕得粉碎,狠狠砸在立彬臉上,卻忽然間改變了主意。他隨手把信遞給站在右側的輔政大臣:“都看看吧,這就是龍族攝政王提出的要求。”
信紙很薄,不是傳統的獸皮,在大臣和統領之間轉了一圈,重新回到虎耀先手裡的時候,大殿內部氣氛變得比之前越發凝重,幾乎所有人臉上都顯出憤怒,帶有敵意和殺意的目光紛紛集中到立彬身上。
“簡直太狂妄了。”
“哼,什麼攝政王,分明是個以下犯上的僭越者。”
“竟然要我們割讓鐵顎城,還要拿出如此之多的金銀……開什麼玩笑,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這種要求。”
怒斥再次成為主流,占據了整個大殿。
信傳給巫林的時候,他飛快瀏覽了一遍,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冷淡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情緒變化,順手遞給站在身旁的一名統領。仿佛這東西與自己沒有半點關係,陌生又遙遠。
他知道有很多人盯著自己————虎耀先安排的親信,王室貴族的反對者,還有來自不同角落裡的覬覦目光。
虎王此前已經下令,暫時解除巫林國師的職務。這道命令在虎耀先看來沒什麼錯,能有效安撫在改革過程中利益嚴重受損的貴族。他很高興看到反對巫林的人從暗處主動站出來,這樣有助於對整個虎族的統治……總而言之,受傷受創的人隻有巫林,虎族目前的整體形式看起來不錯,蒸蒸日上。當然,如果沒有龍族宣戰這件事,一切都會變得更加美好。
巫林是個聰明人,他知道自己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不能說。稍有舉動,就有可能被對手當做把柄,死死抓住進行攻擊。
信上的內容令他感到震驚。
割讓鐵顎城?
多達上千噸的金銀?
後者也就罷了,巫林畢竟不是獅王,也沒有文明時代敏銳的經濟理念,但他對土地和人口尤其敏感。鐵顎城是虎族北方第一重鎮,居民超過二十萬。一旦割讓出去,就意味著徹底失去虎牢關天險,以及穩定的後勤供應基地。
任何稍有眼光的統治者都不會答應這個條件。這意味著北方門戶大開,將戰略主動權拱手讓出。
短暫的驚訝過後,巫林的思緒沉緩下來,心中泛起淡淡的嘲笑,更多的還是對那位年輕攝政王的輕蔑。
本以為他是個頗有眼光的聰明人。現在看來,也是個沒腦子的傻瓜,一個胃口大到恨不得直接吞下整個世界的狂妄白癡。
巫林擔任虎族國師多年,對虎族領地每一處的優劣態勢有著清晰深刻的了解。
在他看來,牛族滅掉鹿族,改稱龍族,的確是一步好棋。
隻要有不同的種族存在,戰爭就會延續。並吞與征服是常態,可真正使被征服的部落與征服者融為一體,心甘情願服從號令,在短時間內成為共同族群的一部分,進而在人力、物資等方麵產生新的貢獻,這才是真正令人讚譽的高明政治手腕。
牛族出兵攻打豕族的時候,巫林已經看出一些端倪。但他認為不值得為了夾在獅族、虎族、牛族、鹿族和鷹族之間的一個野蠻部落消耗力量。豕人的地位隻是炮灰,他們是部落戰場上的消耗品。醜陋的相貌使他們不討人喜歡,超過普通人(野蠻人)兩倍甚至更大的胃口簡直就是糧食無底洞。豕人不擅長耕種,他們占據的土地也很貧瘠。他們唯一的優點就是足夠強壯,是所有部落都承認的優秀重步兵。
征服豕人帶來的實際利益不大,除了能打仗,他們一無是處。反過來,征服者還要為這些家夥付出大批糧食。可即便是擁有土豆和玉米的獅族,對於豕人的態度同樣冷漠。道理很簡單,因為缺糧,豕人對各部落均處於中立。無論是誰,隻要拿出足夠的糧食就能雇傭他們。
豕族雖說是個小部落,卻也有幾十萬人。想要全族雇傭,花費的糧食就是一個天文數字。想想他們在農耕方麵低弱的能力,再想想養活這幫大肚皮戰士的巨量消耗,任何有頭腦的統治者都會猶豫,進而打消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
巫林根本沒有想到牛族竟然會對豕人下狠手。之前是削弱,接下來就是將整個豕族徹底吞並,在各部落之間流出一塊貧瘠的空地。在驚愕之餘,巫林也產生了看笑話的念頭。他覺得牛族做了一筆虧本買賣,最遲第二年冬天,存糧就會被饑餓的豕人消耗一空。
然而想象中的情況沒有發生,接下來的事情,徹底顛覆了巫林對“治理族群”這四個字的理解。
那些豕人俘虜非但沒有遭到虐待,他們甚至得到了高於正常配給額度的糧食。他們沒有飽食終日無所事事,而是扛著鐵鎬,背著藤筐上山采石,下洞挖礦。
泥炭不是什麼新鮮事物,隻是神靈特彆偏愛牛族,目前探明的泥炭礦脈幾乎都在牛族境內。其實這種東西在北方蠻族看來並不重要,它的地位在某種程度上相當於普通木柴。正因為如此,當牛族商人用大車運輸泥炭來到虎族城市經營售賣的時候,巫林對此並不在意。他是一個開明的國師,隻要經營者誠實守信,遵守法律,老老實實交稅,那就沒有敵我之分。
“盛興隆”商行出售的泥炭很特彆,那是一個個扁圓柱體的團塊,表麵有很多孔洞。他們管這東西叫“蜂窩煤”,賣價很便宜,絕大部分虎族人都用得起。
用上幾次泥炭,就會發現這東西作為燃料的優點的確遠遠超過木柴。耐燒、火力大,更重要的是用下來比木柴劃算得多。
泥炭很快被虎族人接受,“盛興隆”的分號也迅速遍布大大小小的虎族城市。
這些經商的牛族人很講規矩,他們用售賣泥炭的利潤大量購買馬匹(母馬)。這讓巫林很放心,他隨後從監視者那裡得知,牛族人同樣也在其它部落做著泥炭生意,尤其是獅族,泥炭換糧食是對雙方有利的好買賣。一批批運往磐石城的玉米麵、切碎曬乾的土豆顆粒,以及粗麵和糙米,養活了在山裡挖礦采石的豕族人。
巫林忽然發現牛族正在執行一項極其高明的戰略計劃。尤其是從“泥炭”這種商品所處的位置來看,豕人在其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說是不可或缺。牛族沒有因為數十萬豕人的加入導致族群內部秩序崩潰,他們對豕人的合理運用和統治手段堪稱絕妙。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巫林記住了“牛天浩”這個名字。
接下來,牛天浩的所作所為,讓巫林有種眼花繚亂,思維跟不上事態進展的畏懼感。
他接連並吞的豕族和鹿族。沒有使用軍隊,也沒有爆發戰爭,直接逼服了螭族。
牛族改稱龍族的做法是一大創舉,尤其是那麵對各部落公開的“龍旗”,上麵繡著一隻據說叫做“龍”的神物。它有著豕族的鼻子、鹿族的角、螭族的身體、牛族的臂膀……
以巫林的眼光,當然能看出這個被人為創造出來的神物並不完整。它缺少了一些重要的身體部件。無論龍還是龍旗本身都不重要,那位年輕的攝政王的確眼光朝前,他以全新的方式詮釋了“征服”這個詞。不難想象,此後被龍族征服的任何部落,都將有一部分圖騰出現在龍旗上。
這意味著承認,意味著融合。
龍族不會放過虎族。隻要聽聽使者立彬之前所說“虎族派殺手害死了我們的大國師”這句話就能明白,龍族人選擇了一個絕好的借口,尤其是配合前段時間廣泛傳播的流言,他們早已在輿論和民情方麵占據全麵優勢。
可是,聰慧高明的龍族攝政王,為什麼會提出“虎族必須割讓鐵顎城”這種不切實際的賠償條款?
無論虎耀先還是虎族的高等貴族,絕不會答應這種無理至極的要求。他們寧願選擇戰爭,也不會割地求和。
在巫林看來,龍族目前的綜合實力遠遠超過虎族。就算以大國師巫彭之死這件事做文章,最好,也是最恰當的賠償要求就是人口。三萬,頂多不超過五萬。這樣的條件符合虎耀先的心理預期,通過談判獲利的可能性很大。
去年紅月城一戰,虎族損失了很多精銳。尤其是龍族人在盤陀江上的戰船優勢,虎族短時間內無法超越。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時間,偏偏龍族人不打算讓虎族喘息,他們猛攻虎牢關,雖然前線具體戰況尚不清楚,但可以想象那是一場艱難的苦戰。
巫林對虎耀先已經失去了信心,但他畢竟是虎族人,考慮問題更多的還是站在自己人這邊。他認為虎牢關不會輕易陷落。虎澤生是個穩重的統領,他早早派出信使,虎耀先也第一時間派出了五萬名增援部隊。就算龍族人擁有戰艦,能沿著盤陀江而下,進攻虎牢關北麵,或者直接進攻鋼濰城,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打贏這一仗。
去年鋼濰城被一把大火焚毀,重建的時候就直接將那裡按照要塞的規格進行設置。前幾個月巫林視察過,現在的鋼濰城比以前更難打,各種防禦器械齊全,真正是高牆深溝,固若金湯。
巫林不由得皺起眉頭:為什麼龍族攝政王會提出如此不合理的賠償要求?
突然,一個跌跌撞撞的身影從殿外跑來,一直衝到距離王座五米多遠的位置,連滾帶爬跪在虎耀先麵前。
那是一個身穿紅色號衣的虎族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