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族群最高統治者,師銳當然知道官方發行的貨幣含銀量極低。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貨幣改革可不是嘴上說說那麼簡單。這要滿足兩方麵要求,一是來自市場上的充足貨物供應,二是有足量的貨幣。
商品本身問題不大。獅族擁有馬鈴薯和玉米這兩種高產作物,與其它部落交易的時候已經占了上風。鹿族的布料雖然也是重要的戰略物資,卻必須排在糧食後麵。道理很簡單————人可以不穿衣服,卻不能不吃飯。
師銳花了多年的心血,終於在獅族內部打造出一個較為富裕的階層。隨著經商者數量不斷增加,他開始擔憂另外一個問題:貨幣。
黃金白銀的來源很單一,除了在領地內部尋找礦脈,或者在某個特殊的地方發現大量“遠古藏金”,就隻能以商業貿易的形式從其它部族換取。
很多年前,師銳就計算過:以當時獅族的金銀儲備量,無法造出足夠的貨幣維持龐大的市場。
很幸運,他從王室檔案館的泥模板上找到了解決辦法。
那就是發行代幣。
師銳對經濟學的理解隻能算是一般。但他很清楚代幣對整個族群商業氛圍的巨大推動作用。說穿了其實就是中、下層平民對族群高層統治者的信賴問題。隻要他們覺得代幣與黃金白銀有著同等地位,認可並接受,哪怕代幣是一坨屎,人們也會爭先恐後當做寶貝一樣裝進口袋。
師銳很謹慎,他嘗試著發行了一些代幣。考慮到未來可能發行的數量與成本,他讓王室鑄幣廠將其中的銀含量縮減至最低,摻入大量的鉛,混合其它金屬,以模板鑄造冷卻成型,打磨之後推向市場。
這種代幣款式新穎,正反兩麵雕刻著獅王頭像,很受商人們歡迎,也隨著各種商業行為逐漸進入到其它部族,成為貨物交易的重要價值依據。
此前,也曾有人提出代幣不含金銀有可能導致市場混亂。師銳卻對此並不在意。從最初的謹慎使用到現在,獅族貨幣已經積累了足夠的信用。它有著穩定與正規化的特點,可能會隨著市場經濟變化貶值或升值,但絕不會崩潰。
殘酷的現實像一隻無形怪手,“啪啪啪”狠狠抽打著師銳的臉。
商人們紛紛湧入官行和城主府,要求把手中的代幣兌換成金銀。
這場混亂很快波及到平民,他們比商人更加恐慌,生怕口袋裡的錢變成廢鐵,於是在市場上拚命尋找能購買的商品。哪怕是平時根本不需要的物件,也要咬著牙強行買下。
獅王與國師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他們是族群最高統治者,而且這種事不能假手於其他人……縱觀整個獅族,就沒幾個懂得代幣與金銀之間價值關係的聰明人。放手讓他們處理,隻會使情況變得更糟。
良久,國師巫況發出刻板又沙啞的聲音:“這是一個針對我們的陰謀。其實很多人都知道代幣不含銀,之前我們在各種場合或多或少都這樣提過。讓民眾接受代幣是一種長期行為,不是兩三句話就能解釋清楚。其實就算我們將一切公開,也沒有多少人會在意其中的聯係。平民……隻要代幣能花出去,能買到糧食和布,他們就不會對此提出異議。”
今年五十六歲的師銳乾咽了一下喉嚨:“應該是龍族人乾的。那種所謂的“水檢測法”之前就有人用過,我聽說好像是磐石城的城主,也就是龍族現在的攝政王。”
與獅王同歲的巫況深深皺著眉頭:“現在說這些已經毫無意義。他們選擇的時間太好了。不偏不倚,剛好是秋收前後。按照往年的慣例,各地城寨要征收秋糧入庫。現在被流雲城那邊一鬨,各地的平民都不願意拿出糧食繳納稅收,而是用代幣頂替。”
師銳盯著那枚擺在茶幾上的銀幣,沒有說話。
以前也有過平民用代幣頂替糧稅的做法。可那是建立在代幣信用堅挺的基礎上。現在,整個獅族幾乎所有人都對代幣失去了信心,它隻是一塊鑄造精美的廢鐵,不能吃也不能穿。
混亂已經波及到咆哮城。很多商家拒絕接受代幣,市場上現有的交易都是使用黃金白銀,甚至很多人返回到幾十年前,以物易物。
巫況抬起頭,用試探的眼神看著師銳:“陛下,要不我們先放出一部分儲備的金銀,滿足商人的要求,兌付他們手上的代幣?”
師銳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沉悶的聲音裡夾雜著諷刺:“虧你說得出這種話。一旦宣布金銀兌付,他們會擠破王宮大門。這些年發行的代幣太多了,至少超過現有金銀儲備的七倍。另外,就算滿足了商人的要求,那平民怎麼辦?他們的人數更多,持有的代幣也比商人多得多。”
“平民好辦。”巫況已經考慮過這個問題,他微微一笑:“我們有充足的糧食儲備,無論下麵怎麼亂也不會影響族群基礎。就用糧食代替金銀兌換吧!這樣還可以把往年的陳糧兌出去。隻要我們認可代幣的流通,平民就不會有怨言。”
“這事沒你想的那麼簡單。”師銳冷笑道:“我之前就想過你說的這法子。說實話,不一定行得通,而且有著很大的漏洞。”
巫況怔了一下,急忙問:“為什麼?”
師銳歎了口氣:“我們每年都能收上來足量的糧稅,那是因為有玉米和土豆。你應該知道,對內和對外的糧食價格不同,我們從平民手裡征收上來的價錢很便宜,賣給其它部落卻很高。尤其是冬天,是一年當中最好的交易時節。”
巫況畢竟是國師,頓時明白過來:“陛下,你的意思是,平民隻認平時收購糧食的那個價?”
師銳沉重地點點頭:“我們是北方大陸上唯一不受糧食影響的部族。鹿族每年都要從我們這裡買走大批糧食。鹿王是個老滑頭,他堅持用棉麻布匹做交易,拒絕接受我們以代幣論價的做法。既然他不願意,我也沒辦法,那就抬高對外出售的糧價,而且必須由官行專賣。總之鹿族沒能在這樁生意裡占便宜,我們也能消化多餘的糧食,換進每年所需的布料。”
“還有豕族。用糧食雇傭他們幫著打仗是個好買賣啊!這幫家夥雖然長得醜了點兒,可打起仗來的確是一把好手。牛高馬大的,而且腦子簡單,敢打敢拚,扛著木頭盾牌就敢正麵硬衝鷹族人的箭陣……說真的,如果不是顧忌族群裡其他人的感受,還有作為牛族、虎族、鹿族和鷹族之間的緩衝部分,我早就把豕族拉進來,成為咱們獅族的一部分。”
巫況撇了撇嘴,沒有說話。
他與師銳是同年出身的老友,這也是很多部族常見的“族長加國師”標準統治模式。彼此是熟悉才能在諸多問題上達成共識。然而師銳剛才說的這些隻能讓巫況暗自發笑————豕族人口稀少,隻有區區幾十萬人。這種小部落在混亂的族群戰爭中毫無優勢可言。豕族之所以長期夾在各部落當中保持相對穩定,一方麵是部落戰爭需要炮灰,另一方麵是因為豕人自身的緣故。
他們很能吃。所有豕人都是大胃王,無論老人還是孩子,女人還是病人,巨大的食量令人驚歎。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永遠無法想象那麼多的食物居然在短短幾分鐘內消失在某種張開合攏的嘴唇中間,被一個叫做“肚子”的東西嚴嚴實實裝進去。
他們性情暴躁,一言不合就開打。即便在豕族內部,聚眾械鬥也是常有的事情。有一句古老諺語說得很透徹————發起瘋來連我自己都覺得害怕。豕人就是這樣,他們隻認拳頭,能打的人才值得尊敬。
另外就是糟糕到極點的衛生習慣,以及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粗魯愚昧。豕人村寨大概是全世界最臟的地方,遍地汙水橫流,到處都是糞便。再加上他們粗野的性子,感覺就是一群尚未開化的野人。
“真的是很意外啊!龍族人……他當時還是牛族人,而且隻是區區一個城主,竟然大著膽子用糧食收買豕人裡的叛徒,然後發動對整個豕族的全麵戰爭。說實話,最初的時候我根本沒看懂,直到後來獠牙城告急,我才終於明白豕族的重要性。可那時候已經晚了,他乾掉了豕王,還打了個漂亮的伏擊戰,抓住了一大批俘虜。”
巫況知道師銳說的是龍族攝政王,也知道師銳的感慨尚未結束,仍有下文。
“我當時之所以沒有派出大軍進攻牛族領地,是出於幾方麵考慮。一是與牛族之間的關係,不值得為了豕人翻臉。我們需要他們的鎧甲兵器,他們也需要我們的糧食。其次嘛……我覺得豕人是一個不穩定因素,牛族一次性吞進去那麼多肯定難以消化,光是養活他們就很成問題,更不要說是轉化為同族。”
巫況對此深有感觸,也極為讚同:“豕人吃得多,性子粗暴,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他們早就被其它部落滅掉,根本不可能存在那麼長時間。”
“是啊……”師銳拖著長長的歎息,神情有些遺憾,還有幾分羨慕:“在那之後,牛族人的反應跟我所想差不多,他們購買大批糧食運回磐石城,供養那些豕人。我們通過這種生意也賺了不少。磐石城的確有很多好東西:蘋果酒、奶酪、鹽、魚乾、醃鹿肉……另外,就是泥炭。”
巫況頓時變得嚴肅起來。身為獅族國師,他很清楚“泥炭”這兩個字所代表的意義。
在過去的幾年間,來自牛族的泥炭大量湧入獅族各地城寨。從最初拒絕被廣大民眾接受,變成家家戶戶都在使用泥炭,每個月都要為此花錢購買的現狀,其中的變化,連巫況都覺得驚訝。
最初的經營商號隻有“盛興隆”一家。然而商行主人很明白事理,他沒有獨特這塊肥肉,而是拉著更多的人一起進來,幫著從磐石城那邊聯係貨源,更在這個過程中拉入很多獅族權貴,其中就有巫況的好幾個表親,以及獅王的兩個叔叔。
“我不是說泥炭不好。”師銳認真地說:“這東西的確很好用,比柴火耐燒。“盛興隆”雖說是龍族人的產業,卻遵紀守法,該交的稅一個子兒也沒少過。我一直以為磐石城主……唔,就是現在的龍族攝政王,以為他的想法跟我一樣,都是想要全麵推行貨幣製度,所以才派出專人組建“盛興隆”,用泥炭換我們的糧食。”
巫況眼睛裡透出一絲疑惑:“陛下,你剛才說到豕人,現在又說起泥炭。難道……”
師銳緩緩點頭:“你沒猜錯,豕人與泥炭之間存在著必然聯係。在我們看來,豕人渾身上下都是缺點,也隻有那個年輕的龍族攝政王才會把他們當做寶貝。我也是後來才發現,這樣做的確有他的道理。他隻留下很少的一部分豕人耕田種地,絕大部分豕人都派往山裡乾活。不是挖石頭就是挖泥炭,還要修路……這樣一來,縮短了從磐石城運輸泥炭的時間,商品交易速度更快,還能對豕人進行最有效的管理。”
巫況深深吸了口氣,頗為感慨地說:“從精神和體能方麵對豕人進行雙重壓榨,通過繁重的體力勞動讓他們陷入疲勞,就沒心思去向彆的事情。反正泥炭不愁賣,牛族人跟我們交易的時候隻要糧食。這樣一來,相當於用我們的糧食替他們養活了整個豕族。”
師銳側過身子,左手虎口掩住下巴,在胡茬粗糙的麵頰兩邊來回撫摸,臉上流露出深深的思索:“以前,我的關注重點隻是貨幣本身。龍族攝政王給我上了一課,假如我們當時能改變想法,換個角度看待豕族,現在就變成我們占據優勢,還能得到世界上最優秀的重步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