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風城內正在蔓延的混亂不是因為饑餓,而是因為恐懼。
“獅族人要打過來了,獅王的大軍已經攻破南邊的要塞,下一個目標就是血爪城。”
“沒辦法,獅族人的軍隊截斷通道,糧食一直運不過來。我們現在還能靠城裡那點存糧勉強度日,再過幾天就不好說了。到時候恐怕連粥都喝不上。”
“往南邊走是自尋死路。黃石城早就全城戒嚴,不讓進也不準出。就算你逃到那邊又能怎麼樣?我表弟是騎兵,上個星期從黃石城過來送信。聽他說,那邊的城裡同樣缺糧,情況比我們這還糟。”
民間一直瘋傳著類似的流言。尤其是上百萬人如沙丁魚一般擠在狹窄的城裡,更使得恐慌心理加劇。
巫林下令打開厲風城北門,讓惶惶不可終日的難民們自己做出選擇。
流言的內容也出現了變化。
“趁著咱們手上還有點兒糧食,趕緊往北方逃吧!晚了就來不及了。”
“你說什麼:北邊是龍族人的地盤,他們會殺了我們?你不知道已經簽訂停戰協議了嗎?現在是獅族從南邊打過來,北麵才是真正安全的地方。”
“其實我覺得就算投靠龍族也不錯。我有幾個朋友在鐵顎城,他們現在已經改換身份成了龍族人。每個人免費發了一套衣服,每天都能吃飽,有油鹽,還有肉。”
“快走吧!現在天還不算太冷,再過幾天下起雪來想走都難。”
這些流言顯然是有組織性的規模化傳播,直接或間接影響了大批平民,引發了新一輪的北逃人潮。
厲風城駐紮著多達五萬的虎族大軍。領軍統領是虎耀先的心腹。他對這種情況感到驚恐,第一時間找到巫林,要求立刻發布戒嚴令封城,任何人不得離開。
看著對方那張又怒又怒的臉,巫林淡然地笑了。
“封閉城市隻會使情況變得更糟。”
統領不解地問:“為什麼?”
“因為城裡已經沒有糧食。”巫林臉色一片平靜:“我知道你是陛下安排在我身邊的耳目,但我還是要說,是陛下導致了這一切。”
“送往血爪城的每一封信都必須通過你的審驗。難民群進入厲風城的第一時間,我就向陛下請求調運糧食,然而陛下置之不理,他在回信中要求我們“自信處理”。前後兩封信你都看過,我沒有編造,更沒有撒謊,這一切都是事實。”
“難民的數量太多了。厲風城的原住民就多達五十萬,從北方放棄地區逃過來的難民累計超過八十萬。這麼多人,這麼小的地方,我儘心竭力想方設法安置他們,可如果沒有足夠的糧食,我又能乾什麼?誰會把我這個國師發布的命令當回事?”
統領知道巫林說的都是實情。他臉色略有緩和,皺著眉:“可即便是這樣,也不能放任難民出城。我看過了,他們出城以後全部往北走,南麵的路上全是空的。”
“等等!”統領猛然醒悟過來,他心中瞬間產生出強烈的警惕:“為什麼你隻下令打開北門,而不是南門?”
巫林神情坦然:“南麵是黃石城。那裡的情況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黃石城同樣缺糧,而且城市麵積比厲風城小得多。上百萬人就這樣逃過去,陛下又堅持不肯調運糧食,到時候,極有可能在黃石城引發暴亂。”
統領半信半疑,他在對虎王的忠誠與理智清醒之間搖擺,厲聲喝道:“你……你在危言聳聽。還有,城裡那些流言究竟是怎麼回事?”
巫林沒有爭辯。他從椅子上站起,背著雙手,緩步走到窗前,望著外麵陰霾灰暗的天空。
“已經入冬了……往年的這個時候,大夥都會呆在家裡休息,圍著火堆取暖,再做點兒好吃的。誰也不會出遠門,因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下雪。一旦大雪封路,留在外麵的人隻會被凍死。”
“你以為是我在鼓動他們離開厲風城嗎?動動你的腦子,那些難民一點兒也不傻。他們明知外麵危險還要離開……為什麼?這裡沒有燃料,沒有糧食,風雪一來誰也扛不住,到時候該怎麼辦?”
“就算去了黃石城一樣沒有活路,還會與當地的平民爭奪資源。為了一口吃的,他們什麼都乾得出來。一旦流民潮演變成內亂,這個責任誰來負?”
“當然,軍隊不捅。你們的物資供應有專人負責,陛下對此極為重視。就算城裡所有平民全部餓死,你麾下的士兵與前麵築城的工人仍能得到口糧。”
巫林語氣平淡,仿佛誦讀著一篇散文。
統領卻聽得膽戰心驚,後背上冷汗淋漓。
他無法找到合適的措辭進行反駁,巫林剛才所說的那些無論哪一條都占據了道義製高點。是的,如果不是陛下拒絕調運糧食,厲風城肯定不會是現在這種局麵。難民情緒會安定得多,以國師的才能,完全可以消除所有潛在的危險。
“可是……可是……總不能因為這樣,就對下麵的人放任自流,眼睜睜看著他們投靠龍族。那可是我們的敵人啊!”統領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反駁的話,隻是連他自己都感覺無論字詞還是內容都軟弱蒼白,毫無說服力。
巫林轉過身,注視著站在對麵的統領:“這些難民對我們而言是一種麻煩,對龍族也能產生同樣的效果。他們剛剛占領鐵顎城,需要時間消化。想要維持秩序並得到當地民眾的認可,就得拿出大批糧食和衣服讓平民安然渡過這個冬天。你大概沒有留意這幾天逃往北麵的難民數字,十二萬,而且還在不斷增加。我知道你以前當做寨子頭領,你應該明白這個數字意味著什麼。”
統領咬著牙,神情有些緊張。不要說是十二萬,就算兩萬人的日常管理都令人頭疼。那需要來自整個族群方方麵麵的支持,需要花費巨量的物資。
巫林的聲音仍在繼續:“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把這座城市裡所有平民全都扔給龍族,讓他們幫助我們解決這個麻煩。”
統領渾身一震,用難以置信的眼睛看著巫林:“全部?不……這絕對不行,這太瘋狂了。”
巫林寸步不讓:“那麼你來解決他們的安置與糧食問題。城裡的情況你很清楚,什麼都沒有。你覺得我們能堅持多久?在確保軍隊和築城人員日常口糧供應的前提下,城裡有多少平民能撐下去?這樣下去隻會導致兩種結果:要麼平民暴亂,要麼他們互相殘殺,以死者為食。”
統領感覺心臟瞬間抽緊,他知道巫林沒有誇大其詞,實際情況比想象中更糟。尤其是巫林提到的“平民暴亂”,徹底動搖了他內心深處無比執著的忠誠。統領連忙轉移話題:“我……我這就給陛下寫信,請求儘快調撥糧食。”
看著他灰溜溜逃一般小跑著衝出房間的背影,巫林淡淡地笑了。
一旦心中產生了叛意,就很難恢複從前的忠誠。
龍族攝政王雄才大略,巫林思考了很久,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北方大陸上所有部族的領袖,最終發現無人能及。
如果神靈要讓這個時代產生一位統一各部落的皇帝,那麼應該非他莫屬。
巫林決定,做點兒自己喜歡的事情。
這不是故意謀反,而是幫助未來的皇帝陛下掃清障礙。
……
幾天後,血爪城。
虎王耀先睜大雙眼死死盯著手上這封剛接到的密信,臉上全是難以置信的神情。
多達幾十萬的平民,就這樣成群結隊離開厲風城,逃往北部,投靠龍族人?
獸皮卷很薄,約莫兩倍於成年人巴掌的麵積上寫滿了蠅頭小楷。看著上麵那一個個觸目驚心的數字,虎耀先覺得渾身發冷,呼吸也在無法控製的憤怒擴張下變得粗重,徹底失去理智,顫抖的雙手抓住獸皮卷兩端以狂力撕扯,變成無數淺褐色的碎片。
從厲風城遠道而來的信使單膝跪在地上,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儘管距離王座很遠,他仍能感受到虎耀先身上釋放出強烈無比的暴怒氣息。
“……說,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虎耀先把手中的碎片扔在地上,兩隻手掌分開,用力抹了一把臉。這種鬆緩肌肉的做法在控製情緒方麵很有效,也能讓自己迅速變得冷靜下來。
信使不敢撒謊,而且這件事情本來就是統領要求自己對虎王稟報的內容之一:“啟稟陛下,我出發的時候,很多平民已經離開厲風城,逃往北麵的鐵顎城。”
虎耀先的眼角在微微抽搐:“厲風城的口糧供應真到了山窮水儘的地步?”
“是的。”信使不敢隱瞞,連忙回答:“我來的時候,統領大人再三叮囑我務必如實稟報陛下。按照五十萬人計算,倉庫裡的民用存糧還能維持一個星期。可厲風城裡內的平民高達一百萬以上。而且沒有泥炭,沒有柴火,也沒有足夠的屋子。”
虎耀先張了張嘴,曆來寫滿了傲慢與霸道的臉上升起一絲疲憊。他側身斜靠在椅子上,抬起右手朝著信使揮動有氣無力地幾下:“……先下去吧……本王想安靜一下。”
半小時後,包括虎耀宗在內的六位王室成員在衛兵的帶領下匆匆走進王宮,在大殿王座台階下站成一排。
虎王耀先上身朝著左邊傾斜,胳膊杵在椅子扶手上,左手按住額頭,手指輕輕揉動,透過皮膚感受到堅硬顱骨的同時,他用凶狠冰冷的目光從這些人身上順序掃過,仿佛可以用這種方法給他們一個個打上標記。
他一直沒有發話,王室成員們麵麵相覷,不明白虎王為什麼下令召集自己入宮。在令人煎熬的沉默中足足過了好幾分鐘,站在最前麵的虎耀宗清了清嗓子,拱手朝著王座行了一禮:“陛下……”
“先看看這個吧!”虎耀先用冷漠的語氣打斷他的話,隨手指了一下站在王座側下方的侍從。後者會意地躬身行禮,快步走到虎耀宗麵前,遞過去一張皺巴巴的獸皮卷。
是那封之前從厲風城送來,被虎王憤怒撕碎的密信。它被重新粘貼在一張更大的獸皮上,雖然破碎,上麵的文字卻勉強可以看清。一群王室成員們連忙圍了上來,湊到虎耀宗身邊,從不同角度看了個明白。
“厲風城缺糧?”
“巫林怎麼能這樣?打開城門讓平民隨意離開……這,這跟謀反叛亂有什麼區彆?”
“我早就說過巫林不是個好東西。現在你們都明白了吧!他根本沒把陛下放在眼裡。”
安靜的大殿瞬間變得熱鬨起來,每個人都在發表自己的意見,所有攻擊矛頭紛紛對準遠在厲風城的虎族國師巫林。
“夠了!”虎耀先從王座上發出暴怒咆哮,徹底壓倒了台階下亂哄哄的雜音。
他沒給這些人思考的機會,張口怒道:“虎耀宗,一個月前,你離開厲風城的時候,那裡的民用倉庫究竟有多少糧食?”
虎耀宗的身體明顯晃動了一下。他迅速從腦海深處翻出與虎王問題有關的各種記憶。
北部新防線構築計劃從製訂方案到的開始實施,整個速度非常快。這是因為龍族人強大的戰爭機器已經啟動。虎耀先在龍族領地上看到的一切令他感到震驚,此後又傳來龍族對鷹族宣戰的消息。迫不得已,虎族隻能加緊備戰,嚴陣以待。
以厲風城為核心構築關隘的計劃當然是由專業人士製訂。但這個過程不可避免受到貴族的影響,以及很多來自外部的壓力。比如工程所需的材料,對工人生活物資的使用以及安排,征調平民充入工程隊等等……這些事情關係到虎族的國防安全,更涉及到與貴族利益相關的各個層麵。
以工人為例,具體從什麼地方征調就很有講究。貴族們都不願意派出自己領地上的平民,那意味著白白付出沒有收獲,說不定還要倒貼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