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缺少參照物的情況下,畫家隻能向國王本人求得幫助。他們是夫妻,彼此之間最為熟悉。
走進畫室的時候,亨德森看見了伊蓮。
那是一個非常精致的女人,嚴格來說不算漂亮,卻有著白淨到極點,甚至帶有半透明感覺的柔嫩皮膚。圓圓的臉有些嬰兒肥,看上去很可愛。她當時穿著一條粉色長裙,無論質地還是做工都很粗糙,卻與她的整體氣質很配。亨德森沒讓衛兵通傳就直接走進畫室,拿著調色板和畫筆的伊蓮手足無措,頗為狼狽且慌慌張張的行禮。那種尷尬又帶著一絲女性特有矜持的微妙神情讓亨德森瞬間為之著迷。
他忽然忘記了亡妻的肖像畫,問伊蓮能不能在五分鐘內完成一幅以自己為模特的作品。
她當著國王的麵,以黑色和紅色為基調,以大量調色油將顏料攤薄,以水彩技巧將亨德森的形象呈現在畫布上。
構圖簡單,準確抓住了個人特點。亨德森怔怔地看著畫中的自己,有些沉迷了。
他至今記得那天的每一個細節,包括說過的每一句話。
“完成這副作品,我想看。”
她就這樣認真地畫著。每一個動作都很優美,每一個筆觸無比鮮活。亨德森就這樣癡癡地盯著她,已經不會說話,也根本找不到任何詞語來形容自己眼中的驚豔。
伊蓮同樣愛上了亨德森。她知道他是國王,卻並不因為對方身份才投身於這場愛情。她從亨德森熾熱的目光中察覺到異樣……說實話她當時被嚇壞了,隻是很快調整好心態,繼續畫著當時遠沒有現在這麼胖,頂多算是結實,相貌英俊的亨德森。
第一次接吻的時候,亨德森感覺自己呼吸急促。這是他與亡妻之間從未有過的美妙感覺。那時候的親吻很硬,就像兩塊沒有任何關係的軟肉接觸。可是與伊蓮之間的親吻不同,她在這個過程中更主動,甚至可以說是粗暴。她總是很用力的捧住亨德森的臉,仿佛他是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一秒鐘也不願意離開。
那樣的深吻是如此綿長,讓身為國王的亨德森渾身顫抖,失去了所有的尊嚴與矜持,無法保持清醒的頭腦與克製,隻能在無奈中懷著竊喜心情接受,並享受接下來的無限歡愉。
深陷愛情漩渦的人總覺得所有花朵隻為他們而綻放,陽光也會永遠籠罩自己,天空不會有陰霾,隻要彼此相愛,就沒有任何克服不了的困難。
一個是國王,一個是平民,他們之間注定了不可能有美好的結局。愛得越激烈就越痛苦,他們必須麵對殘酷的現實。
那時候,卡利斯的父親還活著。老公爵對王室有著無比執著的忠誠。國王與畫師之間的緋聞在宮廷內外傳開,那時候的亨德森年輕氣盛,聽不進任何人的勸誡,一心想要取伊蓮為妻。王太後氣得快要發瘋,其它王室成員也對此議論紛紛,他們認為國王此舉有傷風化,也超出了正常的“貴族遊戲”範圍。
喜歡平民女子當然不是問題,偶爾玩玩也就罷了,可如果像亨德森這樣鐵了心想要把“玩具”升格為“王後”,那就觸碰了貴族圈的紅線,必將遭到所有人的反對。
亨德森有生以來第一次想要行使自己“身為國王的權力”。他打算為了伊蓮挑戰整個貴族圈。年輕人總是這樣張揚又狂放,有乾勁有衝勁,誰敢攔著我,我就殺了誰。
伊蓮死了。
她穿著那條粉色長裙,緊緊地躺在河岸邊。失蹤兩天後終於被發現,整個人已經被河水泡至發脹,嬰兒肥的臉看上去顯得更圓了。她神情安詳,脖子上有兩道明顯的勒痕,裸露在外的腿腳部位有少許啃齧過的痕跡,那是老鼠和魚蝦乾的……對它們來說,浸泡在河裡的死者就是食物。
得知消息的時候,亨德森大腦裡唯一的存在的意識就是“複仇”。
他像瘋子一樣咆哮著衝出臥室,狂呼高喊著召集衛兵,沒有穿鞋,就這樣光著腳在走廊上來回跑,卻發現無人回應。
衛兵們仿佛中了魔法,對國王的呼喊充耳不聞,對他的各種行為熟視無睹,就連聞訊趕來的衛隊長也凝神屏息站在出口正中,仿佛一尊故意擋在那裡的雕像。
“我是國王,我命令你們找出凶手!”
王太後匆匆趕來,狠狠給了亨德森臉上一記耳光,放聲怒斥:“為了一個平民,你竟然自甘墮落。彆忘了,你是國王!”
亨德森捂著腫痛的臉怒視對麵,他不敢與母親翻臉,卻明白了衛兵們為什麼拒絕服從召喚。他轉而求其次,跌跌撞撞撲向距離最近的衛兵,伸手去抓那人背在肩上的火繩槍。
“把他抓起來!”年邁的王太後再次發出怒斥,在她的命令下,衛隊長和士兵們扭住亨德森的胳膊,將他關進一個狹窄的小房間。
整整兩天,亨德森呆在裡麵不吃不喝。
王太後每天都會過來看他,告訴亨德森一些事情。
是她讓卡利斯公爵殺死了伊蓮。老公爵是對王室最忠誠的人,同樣對平民蠱惑國王這件事感到憤怒。為了保證王室血統的純淨,平民畫家必須死。
“你可以不聽我的話,但你必須明白是誰讓你擁有現在的一切。亨德森,你太讓我失望了,但我覺得你還可以挽救。如果你能改變想法,拋棄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你仍然還是國王。”
亨德森聽懂了母親話裡的潛台詞。那意味著王冠極有可能交到彆人手裡。這一點兒也不奇怪:她是一台強大的生育機器……抱歉,這種說法對王太後極不尊敬,卻是亨德森內心的真實想法。如果覺得自己不合適,她可以換掉自己,從諸多兒子當中另選一個坐上王位。
亨德森選擇了屈服。
畢竟……伊蓮已經死了。
他後來才發現,所謂“國王的權力”隻是個笑話。有太多的東西無法納入掌控,自己對這個國家的控製也遠不如想象中那麼穩固。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軍隊。卡利斯家族的影響深深紮入王國軍隊的每一個角落。無論現任公爵還是老公爵,他們在萊茵軍隊裡是活生生的招牌。幾乎所有將領都是老公爵的學生後輩,他們可以拒絕服從國王的命令,卻把公爵隨口吩咐的一句話牢記在心,毫無折扣堅決執行。
這不是幻想,而是可怕、嚴肅的現實。
王太後終於去世了。
葬禮過後的那個夜晚,亨德森獨自呆在臥室裡,一口氣喝了兩瓶上好的葡萄酒。
“母親”本該是個充滿溫馨與慈祥的稱呼,可她對權力的占有欲和控製欲實在過於強烈。望著窗外白淨渾圓的月亮,醉眼朦朧的亨德森忽然感覺月亮表麵浮現出王太後滿是皺紋的麵孔。
他當時帶著滿足的微笑,舉起酒杯,遙遙敬祝:“再見了,你這該死的賤人……”
亨德森一點點拿回了對王國的控製權。他做得非常隱秘,也花費了極大的耐心。沒有直接從軍隊高層下手,而是將注意力轉向商業和民政,通過以合理借口不斷削減軍費的方式,逐漸削弱卡利斯家族的影響。另一方麵,亨德森加強了對下級軍官的提拔。他親自擔任軍官學校的院長一職,務求做到親自給軍官們授勳,熱情邀請他們參加王室晚宴……這些親力親為的做法收到了良好效果,隨著老公爵去世,年輕的卡利斯繼承爵位,國王終於在軍隊裡擁有專屬於自己的禁軍,而不是從前那種擁有禁軍名頭,卻不會服從命令的冒牌貨。
想要得到,就必須付出。
暗中進行的這一切需要掩人耳目,亨德森不確定卡利斯家族如果知道自己的計劃會作何應對。因此,他從很早的時候就變得放浪形骸,大吃大喝,每天與不同的女人混在一起。
隻有胖子和廢物才不會引起重視。而且僅僅是廢物還不夠,“顏值無敵”這種說法從文明時代就已經存在。亨德森是個英俊的男人,想要從根本上降低對手的重視,就必須從根本上做出改變。他的方法很簡單————拚命地吃,努力增肥。
五百隻無花果、一百隻菜園鳥(烤製)、半條蒜烤羊腿、雙份鵝肝、風味獨特的南部海灣餡餅、蘋果派、六種不同口味的奶酪、一籃子葡萄、三種以上的酒……
肥胖的人總會給人以“癡傻”的印象。亨德森成功的做到了這一點。他一直增肥到一百六十多公斤,椅子被超常體重壓壞了好幾把,這才感覺差不多,轉而以正常的方式進食。
當然,是按照肥胖之後的標準。
沒人會重視一個胖子,尤其是還是一個整天臉上帶著傻乎乎微笑,無論談起任何話題都會往食物方麵轉換的胖子。
雖然他是國王。
付出終於得到了回報,至少現在卡利斯公爵想要出兵攻打北方巨人必須得到國王本人同意。否則就算他和家族在軍隊裡有著巨大影響也無法做到這一點。亨德森把財政大權牢牢抓在手裡,具體能派出多少軍隊完全由他控製。
萊茵是一個強國。不要說是區區一百萬軍隊,就算這個數字再翻一番,後勤供應也絕不會出現問題。
至於其它王國乘虛而入,在北方戰局穩定的情況下進攻萊茵的說法,就更是個笑話。亨德森計算過,哪怕國內現在的所有正規軍全部打光,他也有足夠的錢在一周內招募到足夠的人,組建新的部隊。
新軍的戰鬥力肯定不如老兵那麼強悍,卻勝在數量眾多,螞蟻咬死大象。
所有這些事情都是專屬於亨德森的秘密。他在國庫之外另設了一個密庫。這是通過正常稅收之外產生的利潤。比如物資截留,新稅種的附加部分,以及地下商業網絡的興建等等。
其中就包括伊麗莎白的商行。
卡利斯對此一無所知,亨德森永遠不會與他分享這些秘密。
他是我的仇人!
你的父親,殺死了我最愛的女人。
儘管亨德森與現在的妻子(續弦)毫無感情,但他仍然履行了丈夫與國王的職責。對前者,亨德森給予了關懷和照顧,至少能維持雙方表麵上的和諧關係,而且還有了一個孩子,也就是王太子莫凱爾。
對於後者,亨德森把所有感情都注入到莫凱爾身上。他是我的兒子,我這輩子大概隻有這麼一個繼承人。
肥胖帶來了很多糟糕的負麵影響。很多年前,亨德森就發現自己的健康狀況急劇惡化。也許是重度脂肪肝,也可能是體內太多脂肪引起的各種並發症。他對此並不感到恐懼,是因為早已做好了思想準備。亨德森把兒子帶在身邊親自教導,手把手教他如何當一位優秀的國王,把自己以往的經驗、教訓、痛苦、喜悅、仇恨,以及美好的一切,統統灌輸給莫凱爾。
他感覺自己時日不多了。
令人欣慰都是,這孩子有著堅強性格,是一個從不認輸的人。他努力學習父親教給的一切,並能理解體會父親的喜怒哀樂。他對母親較為疏遠,對父親則親近得多。因為平時喜歡穿黑色服裝,在宮廷內部也被稱為“黑太子”。
今天的這一切,同樣是亨德森給兒子在上課。
他緊緊抱住莫凱爾,抱住這個除了伊蓮之外今生最愛的人,喃喃自語:“我的兒子,你一定要堅強,但堅強的同時還必須學會流淚。你得嘗試並知道哭泣的意義。記住我的這句話:一個不會流淚的王子,永遠不會成為一個優秀的國王。”
……
教廷領地,首都,加百利城,地底。
教皇站在六號實驗室靠近門口的位置,饒有興趣地看著浸泡在房間正中池水裡的那個男人。
正前方,是兩排武裝到牙齒的聖教軍。每排十個,前排裝備單手圓盾和長槍,後排則是清一色的火繩槍。他們排列為標準的戰鬥陣型,無論槍口還是槍尖,全部對準了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