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0章 長夜褪儘(八)
夜深人靜,村莊早已經入睡。
剛剛破入序列的番民少年興奮的整夜無眠,隻能在空地上打著師傅白天教的拳,發泄多餘的精力。
一套拳架還沒打完,吉慶卻驚異的發現了一個孤身入村的陌生人。
「阿媽,你從哪裡來?」
婦人拘謹的站在數丈開外,一張臉被冷風吹的通紅開裂,身上薄薄的袍子打滿了補丁,掛在她消瘦的骨架上,顯得空空蕩蕩。
「尕娃子,我是那曲城的人。城裡有人做錯了事,氣走了那曲佛,所以我朝著西南一路磕長頭,希望能求得佛的原諒。我太累了,想找個地方休息休息,如果你介意,我現在就走。」
婦人皸裂的嘴唇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短短一句話就像是耗儘了身上的最後一絲氣力,身影搖晃,看著就要踉蹌倒下。
「小心。」
吉慶連忙上前伸手攙住對方,慢慢在寺廟前的台階上坐下。
「阿媽,彆磕什麽長頭了,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麽佛。」
「娃,你這是在說什麽胡話。」
婦人語氣格外驚恐,顫抖著合十雙手,緊緊貼在額頭前,嘴裡呢喃誦念,剛剛坐穩的身體又有向著地麵搶倒的架勢。
「佛祖在上,娃子年紀還小,您千萬寬恕他的罪孽。」
吉慶緊緊拉著對方,一雙單純的眼眸中滿是無奈。
就像是麵對村裡的那些老人一樣,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佛的有和無。
不過就算這世上真有佛,也起碼不會是那些穿著紅袍的人。
「阿媽,是我說錯話了,你彆著急。」
吉慶攙扶著對方坐好,右手伸進懷裡摸了半天,這才不好意思的掏出一塊早就冷硬的糌粑,遞給對方。
「阿媽,你先將就吃一點,等休息好了,我再帶你回家吃點熱食,暖暖身體。」
吉慶大大咧咧笑道:「我姐姐煮的酥油茶可香了,你一定得嘗嘗。」
「謝謝。」
婦人連聲道謝,並攏的雙手捧著那團糌粑,定定看著眼前這個完全沒有任何心眼的少年。
「娃子,你就不怕我是個逃跑的佛奴,會連累你們村子一起被懲罰?」
「阿媽,我們是番民,不是誰的奴隸。」
吉慶表情認真道:「我們先生曾經說過,都是兩個肩膀挑著一個腦袋,誰他」
吉慶一口咬住就要脫口而出的話語,轉而說道:「先生的意思是說貴賤由心,不由命。我們番民已經吃了很多苦了,以後的日子裡要互相幫助。就算你是逃出來的,我們也不怕。」
「先生?」
婦人疑惑道:「你們村子裡都是這麽稱呼授經的上師嗎?」
「先生可不是僧人,他穿的是長衫,不是紅袍。」
吉慶一屁股坐到台階上,臉上浮現出憧憬的神采。
「先生來自北直隸的讀書人,那是一個富庶繁華的地方。等我把拳練好了,我也要去那裡看看!」
「娃子啊,你知道什麽是富庶繁華嗎?」
婦人埋頭看著手裡的糌粑,緩慢的語氣中透著一股莫名的意味。
「不知道。」
吉慶撓著頭,嘿嘿笑道:「先生還沒跟我們講完,就有事暫時離開村子了。不過我覺得啊,那裡肯定是有數不清的草場和牛羊,還有吃不完的青稞。」
「娃子,你錯了。那裡沒有草場,也沒有牛羊。隻有山一樣高的房子和跟河一樣寬的路。」
婦人輕聲道:「如果你去了那裡,那裡的人會嫌你臟,嫌你窮,會想儘一切辦法把你趕出去。」
「是這樣啊?」
吉慶無所謂的『哦』了一聲,兩隻手縮進了臟兮兮的袍子裡,笑道:「不過也沒關係。」
「沒關係?」
婦人的話音向上挑著:「那要是他們打你罵你,你怎麽辦?」
「那還用想,當然是打回去,罵回去了。」
吉慶的右手突然從袍子裡躥了出來,緊緊攥成拳頭。
「為什麽一定要去跟他們爭,跟他們打呢?留在這裡難道不好嗎?」
婦人勸道:「這裡有草場喂養你的牛羊,有家人給你煮甜美的茶湯。等你長大了,你還會在開滿格桑花的地方遇見喜歡的姑娘。那裡的富庶繁華,不是你向往的那樣。」
「阿媽,因為有人會來搶啊。」
吉慶目光凝望著自己的拳頭,「我隻有走出去,姐姐她們才能在家裡活的更好。」
「你是說誰會來搶?」
吉慶訕笑兩聲,「我怕說了,阿媽你又會不高興,還是不說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這些事以後都不會再發生了,那些偽佛已經受到了應有的懲罰,他們不會再來了。」
婦人說道:「我們番民啊,就應該生活在這片高原上,隻有這裡才是我們的家。」
吉慶沒有再搭話,隻是將兩隻手重新從袖管裡伸了出來。
婦人轉頭看向背後的廟宇,簷上的經幡破破爛爛,牆邊的經筒掛滿霜寒,爐裡是熄滅的長香,壁上的彩繪被人鏟的支離破碎。
「娃子,這經堂裡的佛呢?」
「這裡已經不再是供奉的經堂了,是先生為我們講課的私塾。」
婦人長歎一聲:「你們不應該這樣做啊,佛會生氣的。」
「阿媽,你難道不餓嗎?為什麽不吃呢?」
少年突如其來的問題,惹得婦人錯愕看去,不解的視線正正撞見一雙清亮見底的眸子。
「我」
砰!
一個粗糲的拳頭結結實實砸在婦人的麵門上,將後續的話語轟成悶音。
「吉慶,你想乾什麽?」
冰冷刺骨的目光射向雛虎般的少年。
「居然知道我的名字,你果然是那些畜生假扮的,還想再來欺騙我們,你真當我傻啊?」
佛念霎時激蕩,將少年直接掀飛出去。
「一個給臉不要臉的賤種!」
怨毒的話音緊貼耳邊,在吉慶驚駭的目光中,那婦人的背後竟生出一根尖端覆有骨質的血肉觸須,快如閃電,朝著自己的頭顱刺來。
噗呲!
一隻纖細白皙的手掌從視線中劃過,將觸須從中斬斷。
撿回一條命的吉慶癱坐在地,渾身汗如雨下,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一個剛剛跨入序列的小子,就敢跟她動手?哪兒來這麽大的膽子?」
帶著笑意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吉慶回頭看去,一張難以形容的美麗麵容映入眼中。
沒來由的,吉慶從她的身上感覺到真實不虛,如沐春風的善意,一股親近油然而生。
「這有什麽好怕的,大不了就是死。珍寶村已經不是以前的珍寶村了,我們也不再是以前的佛奴,誰要是再想欺負我們,絕對不可能!」
稚嫩的麵容說出豪邁的話語,引的女人一陣輕笑。
「你們這些獨行武序啊,簡直都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吉慶不知道對方為什麽要笑,但眼下他已顧不得這些,殘留著餘悸的目光掃過地上還在抽搐的觸須,毅然決然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