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5章 高坐江山

「陛下,這是內閣草擬的今年新歲所用的祝祠,還請陛下過目。」

內閣大學士高勝跪在台階下,雙手畢恭畢敬捧著一份奏摺。

「真有這個必要嗎?年年寫,年年說,但在朕看來,這天下根本就沒有幾個人願意聽朕說這些話。」

一個不鹹不淡的聲音從高台上飄落下來。

「陛下,佳節祝詞這是從先帝爺登基開始便留下的規矩。如今更是已經成為天下百姓歡度佳節的重要儀式,萬萬不可輕易廢除啊。」

內閣大學士高勝,外貌看起來不過四五十歲,須發黝黑,正值壯年。

「除了天下百姓之外,朝廷上下大小官吏也早早候在了黃粱之中,人人翹首以盼,都等著聆聽陛下聖言。」

「是嗎?其實這些事情,你們內閣自行處理可以了,這些年你們都做得很好,朕很放心。」

高勝垂眸斂目,默然不語,雙手依舊高高捧著那份摺子。

一聲似有若無的歎息聲晃蕩在空曠的大殿內。

嘉啟皇帝將手中的毛筆放下,步下台階,站定在高勝的麵前。

「既然是先帝定下的規矩,朕自當遵行。等朕錄製好了,就發往你們內閣。」

「陛下聖明。」

感覺到捧在手中的摺子被人拿走,跪在地上的高勝這才終於抬起了頭,但映入眼眸的卻是一張讓他略顯陌生的麵容。

麵前的嘉啟皇帝竟不知何時開始蓄起了胡須,雖然暫時不過淺淺一層,但眉眼之中已然少了幾分稚嫩,多了一絲沉穩內斂。

「陛下,按照首輔大人的安排,在他離開京城的這段時間中,將由臣來負責陛下的學業。」

嘉啟皇帝似笑非笑道:「你?高勝?你來給朕上課?」

「臣當然知道自己沒有這個資格。所以這次也是專程來向陛下請辭,懇請陛下免了臣這個差事。」

「不必了,既然是首輔讓你來的,那就說明在他老人家的眼裡,你有資格來為朕答疑解惑。」

嘉啟皇帝拂袖一揮,立馬有伺候在旁的偃人侍從搬來一把椅子。

「今天你是師傅,那就沒有跪著授課的道理,坐吧。」

「謝陛下賜座。」

高勝誠惶誠恐,連忙站起身來,屁股緊緊貼著一寸椅緣。

「高師傅,不知道我們今天的課從何處講起?」

「陛下師從張大人,對往聖著作和諸子典籍早已經爛熟於心,微臣自然沒有能力指點。」

高勝話音頓了頓,小心翼翼試探著說道:「不如陛下對什麽感興趣,我們今日就學什麽?」

「那好.」

嘉啟皇帝負手踱步,在高勝麵前走了兩個來回後,這才站定,開口問道:「高師傅,學生請教,我大明帝國的江山在哪裡?」

「江山社稷自然是在民心。」

高勝不假思索,給出了一個自認為是無可挑剔的答案。

「不對。高師傅是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問的是.」

嘉啟皇帝一字一頓:「誰是帝國的山,誰又是帝國的江?」

高勝額角隱約見汗,腦海中心念急轉,沉吟片刻後說道:「陛下您是山,首輔他是江。」

「這是何解?」

「山為地勢,以厚德載物,萬事萬物都要仰賴陛下的恩德才能生存。上善若水,流經千裡沃土,為帝國哺育億萬百姓。兩者相輔相成,卻又主次分明,山為主君,江為臣輔。」

嘉啟皇帝對高勝這番蹩腳的辯解不置可否,緩緩踱步到了他的身後。

「高師傅,我記得你的祖籍就在京城吧?」

高勝抿了抿嘴唇:「是。」

「是哪一年進的內閣?」

「嘉啟三年。」

「那現在,就是你在內閣的第十個年頭了?」

「承蒙陛下不棄,是快要十年了。」

嘉啟皇帝點了點頭:「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啊。現在京城的家中,可還有子嗣親眷在?」

高勝心頭莫名一顫,急聲道:「都是些庸碌之輩,所以沒入仕途,全都被老臣留在了京城。」

「在京城就好,現在帝國境內各處大小麻煩不斷,唯獨京城還算太平。」

三言兩語間,兩人似乎換了身份一般。

高勝不再是授課的老師,而是被問詢的犯人,主導權徹底被本該是學生的嘉啟皇帝握在手中。

「我聽說,昔日首輔還在新東林書院擔任山長的時候,你當過他的學生?同窗的都有誰?」

「是,除老臣之外,出任過官職的還有現任成都府知府裴行儉和曾經的倭區宣慰使李不逢,至於其他人,大多留在了書院任教。」

「個個都是我大明帝國的肱股之臣啊。」

嘉啟皇帝輕笑道:「不過他們的成就比起你可差遠了,看來你應該是首輔的得意門生了?」

高勝賠笑道:「不敢當,老臣恰好是這群同窗之中資質最為駑鈍的一個,沒有能力獨當一麵,所以隻能留在首輔的身邊跑跑腿。」

「連最駑鈍的一個都能當上內閣大學士,那其他的人豈不是明珠蒙塵,位不配德?」

嘉啟皇帝驀然長歎一聲:「這麽多英才未能人儘其用,是我的失責啊。」

「是老臣失言,請陛下責罰。」

高勝渾身汗毛陡然直立,腰身一挺,貼著椅邊的身體眼看就要往下砸。

「既然是授課,那就沒有君和臣,隻有師傅和學生,高師傅何罪之有?」

嘉啟皇帝一把攙住高勝的身體,壓著他的肩膀,將人重新按坐回椅子中。

「好了,剛才隻是閒聊,我們說回正題。」

嘉啟皇帝說道:「高師傅你剛才提及,我為山,首輔為江,這個說法我認為並不恰當。」

「請講。」

高勝竭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

「昔年世宗皇帝曾言,君不是『山』,臣民也不是『江』。沒有我們,江山依舊在。隻不過若是沒有君臣,那山亂江禍就無人治理。」

嘉啟皇帝朗聲道:「所以在我看來,坐穩江山的辦法很簡單,便是要殺儘所有作亂的賊寇,平息一切天災人禍!」

「那誰是賊寇?」高勝顫聲問道。

「自然是自封護國真人的龍虎山張天師,是僭越犯上的東皇宮九君,是煽動民眾的鴻鵠諸王當然,這其中也有我們自己人。」

高勝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感覺到嘉啟皇帝將『自己人』三個字咬的格外凝重。

「不過既然是坐江山,那我自然該站在山勢的最高處,坐看風雲起卷,所以高師傅你說『君為山』,也沒什麽大的謬誤。不過.如果有一天江河潰壩,泛濫成災,那又該怎麽辦?」

一雙不算寬厚的手掌壓在自己的肩頭,正襟危坐的高勝渾身猛的一顫。

「我我認為,再大的浪頭,也沒有可能淹沒山巔,永遠隻會臣服在高山的腳下。」

「我隻是說可能,如果真遇見了濁浪滔天,你怎麽辦?」

灼熱的鼻息打在耳邊,高勝卻感覺一股刺骨的冰寒從尾椎直衝頭頂。

「高勝,朕問你,屆時你怎麽辦?」

嘉啟皇帝將這句話再重複了一遍,字字如刀劍,穿透高勝的身軀。

高勝身形滑墜,整個人轟然跪地:「臣自當效仿李冰,以平複水患為畢生之誌,為陛下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好,高師傅的教導,我記住了。」

嘉啟皇帝朝著跪地的高勝恭敬行禮,可當他直起身後,語氣卻陡然變得十分淡漠。

「朕乏了,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裡,高大人你且退下吧。」

「是是,老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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