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孫一正直接被架去了都察院。
除了人以外,還有錦衣衛丶東廠暗中盯了孫一正近一年,所搜集到的罪證。
葛守禮見了,自然也會明白皇帝的態度。
甚至於,在孫一正入宮的時候,抄家的人,就已經在去往他府邸的路上了——這就是李進敢收錢不辦事的緣故。
但這終究隻是朱翊鈞借題發揮,按死一個早就看不慣的小角色而已。
棘手的事還在後頭——湖廣這件潑天大事,才開始慢慢展現端倪。
朱翊鈞咀嚼著嶽陽王府四個字,緩緩坐回了禦座。
湖廣的事牽扯到宗室身上,並未出乎他的預期,甚至於,這本就在他的預期之中。
能乾下火燒欽差這種事的,不僅要勢力龐大,有這個能量,還得盤根錯節,深耕地方。
流官必然是不滿足這個條件的。
就像此前徐階進言說,流官短則兩月,長也就兩年。
任期過短,在地方經營也不夠長久,利益糾纏不深,沒理由鋌而走險。
至於土豪士紳就更是差點意思了。
單說豢養上千賊寇,就不是士紳能辦到的事情。
也沒能耐對張楚城的行蹤了如指掌,讓嶽陽衛丶巡江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些最多出些從犯,使錢的使錢,包庇的包庇,總之,不可能占據主導。
能滿足上述條件的,在湖廣,也就隻有宗室了。
作為「天下中土」的湖廣,控雍引揚,連粵兼豫,襟帶江漢,包絡湖湘,自然是不乏親王丶郡王。
湖廣境內的藩王數量占到全部就藩親王總數的四成,高居各布政司之首,被稱作「宗藩棋布」。
勢力廣丶地位尊丶紮根地上以十年百年計。
無論是實力,還是動機,宗室都是第一等的嫌疑。
當然,還有更一個重要原因,幾乎讓宗室板上釘釘——那就是蠢!
隻有夠蠢,才會敢於犯下這種案子;隻有夠蠢,才會犯案後,還抱有僥幸之心。
要問本朝的宗室有多蠢?
如果說本朝的勳貴大多是廢物,那麽宗室,基本都能稱得上一聲蠢豬。
就拿他登基後見識過的案子來說。
廣西靖江王府的奉國中尉朱經諭,殺害宗侄,縱火燒廬焚屍,理由隻是侄子多看了一眼自家妾室。
同樣還是靖江王府,朱邦毆死祖母,乃是因為其人「冒禁鼓鑄」,也就是私鑄銅錢,被祖母發現大加嗬斥,並勒令停止,其人就對祖母痛下殺手。
朱翊鈞看了驚得下巴都掉下來了。
起初還覺得或許是靖江王府遠離京城萬裡之遙,差人往返動必經年,天高皇帝遠,才有此荒悖之行。
結果後來又陸陸續續得知這些宗室的蠢事,懸著的心才終於死去。
山東布政司,什麽魯山王府的輔國將軍,因為口角之爭殺害宗叔。
慶成王府奉國將軍,為了支取祿米,討要賞賜,竟然匿父喪不報。
最可笑的是,去年朱翊鈞收到的慶成王府賀表,就是其人用父親的口吻寫來的。
此外還有河南布政司。
原武王府輔國將軍丶汝陽王府奉國將軍,因為豢養匪盜,劫掠商戶,甚至官運的物料也照劫不誤!
東窗事發後,後者還意圖出海,積蓄實力東山再起,好壞翻牆的時候是被衙役逮住了。
可見根本不是天高皇帝遠的問題,就是單純的心智低下。
隻有這麽一批蠢貨,才會在有相應實力的時候,展現出不符合實力的智力。
若是真乾出火燒欽差這種事,反倒是符合朱翊鈞對這群人的認知。
至於到底是不是宗室乾的,那就得好好查查了。
朱翊鈞收回發散的心緒,看向張四維:「張尚書,如今湖廣都指揮使是誰?」
喚尚書不喚張卿,隻是為了與張居正區分,嗯,沒有看不起張四維的意思。
兵事向來被晉黨把持,此前過問楊博,如今就得過問張四維了。
張四維一副看戲的姿態,並沒有打算參與議事,此時突然被點到,不由愣了愣神。
好在他埋著頭,神情並不明顯。
畢竟是進士出身的人物,很快便調整好心緒。
張四維出列行禮,對答道:「陛下,如今的湖廣都指揮使,乃是詹恩,去年二月,由狹西都司僉書署都指揮僉事,升至湖廣。」
也彆問他為什麽一個禮部尚書,對兵部的事這麽熟,反正去年收錢讓楊博給人升官的不是他。
朱翊鈞點了點頭,語氣淡淡:「張尚書現在代楊閣老簽署內閣事務,朕便直接問你了,詹恩的奏疏怎麽說?」
出了這麽大的事,地方三司,禦史丶巡撫丶總兵都紛紛上奏,陳述原委。
其中巡撫和禦史是欽差,可以上達天聽,奏疏直接被通政使送到了禦前。
而都指揮司作為三司之一,奏疏得先往內閣走一遭。
張四維早有腹稿,對答如流:「陛下,詹恩說,此事他有失察之罪,萬死難辭,隻希望能將功贖罪。」
朱翊鈞追問道:「那以他看來,嶽州衛到底有沒有問題!?」
臨湘縣是嶽州地界,也是嶽州衛所在。
賊匪光明正大在地界內攻打縣衙,殺害欽差,要麽是爛透了,要麽,就是故意的。
朱翊鈞問的,自然是後者。
張四維回憶了一下,說道:「陛下,詹恩並未提及此事。」
朱翊鈞直勾勾看向張四維:「那張尚書以為,此事跟嶽州衛有關否?」
張四維一滯。
悄悄看了一眼皇帝臉色,腦海中飛速運轉起來。
還沒開始查,誰知道嶽州衛有沒有關係?
怎麽答都不算錯。
但,問題不在於事實如何,而在於皇帝問這話什麽目的。
張四維沉吟半晌,也沒揣摩到皇帝的意圖。
不過,反正這事跟他無關,也跟一眾晉人無關,哪怕查個天翻地覆,也不妨礙晉商做生意。
中樞把心思花在湖廣,總比天天盯著宣大,讓人提心吊膽地好。
想到此節,張四維才有了決議。
他才小心翼翼回道:「陛下,臣以為……可能有。」
「事情發生在臨湘縣,乃是嶽州府的地界,若說嶽州衛全然不知情,臣是不信的。」
「當然,這隻是臣的一隅之見,較不得真,總歸還是要派遣欽差,查過之後,才能有定論。」
朱翊鈞點了點頭。
突然道:「既然如此……朕要在京營挑一小營,與嶽陽衛互換輪戍,卿以為如何?」
張四維眼皮一跳!
原來皇帝在這裡等著!
一個小營三千人,一衛也是三千人,難怪問嶽陽衛有沒有問題!
但,無論是出於他的本心,還是姻親丶朋黨丶下屬,都不願意看到皇帝過多插手兵事。
張四維立刻一掃事不關己的態度,警覺了起來。
當即勸誡道:「陛下,此事事關重大,容臣思慮再三,回閣與兵部王尚書商議一番。」
他拿不準皇帝是憂心湖廣局勢,還是單純借著湖廣之事故意發揮。
但無論如何,隻是天然警惕,就不能輕易應下。
朱翊鈞卻毫不相讓,追問道:「張尚書以為,是哪裡有不妥?」
張四維斟酌言語良久。
他麵色為難道:「陛下,輪戍之事,先已有之。自洪熙以後,邊防嚴峻,便會抽調京營赴邊,連隨聖駕官兵都未例外。」
「宣德之後,京營為補充兵員,也時常從各地衛所徵調官兵輪班赴京,入營操練。」
「但,彼時便是因為弊端難止,才被下詔廢除。」
要論才學智慧,張四維也是不差的。
什麽國朝故事,製度沿革,同樣信手拈來。
朱翊鈞不露聲色,好奇道:「什麽弊端?」
張四維恭謹道:「陛下,京營與地方輪戍,往往兵將不知,調度困難。」
「宣德三年薛祿便奏過此事,言說輪戍之後,『布營設陣難免有厚薄之失』。」
「同時,京營官兵,人去了地方,心卻還在京城,往往懶散拖遝,不聽號令。」
「正統年間,甚至還為此貽誤過邊防。」
理由總是能找到的,畢竟無論什麽政策,都有不妥的地方,往什麽方向放大了說,也是一門學問。
國朝故事這東西,就更是不缺了。
另外三名輔臣,被皇帝提前通過氣,也不出言插話,隻神色各異地靜靜看著。
朱翊鈞搖了搖頭:「又非是大規模輪戍,一小營也就三千人,還不至於卿說的這麽嚴重。」
「況且此事事出有因,方才卿也聽見了,嶽州府丶嶽陽王府丶嶽州衛……」
「地方勾連到擅殺欽差這份上,不先將嶽州衛換掉,卿讓朕怎麽放心再派人去?」
「朕記得,正統年間,福建鄧茂七造反,也是抽調京營出征鎮壓罷?」
國朝故事,自然不是隻有張四維能找到。
張四維一滯,旋即又換了個方向,勸道:「陛下,懇請容臣回閣後,與兵部王尚書商議一番,再詳細奏報。」
說完這一句,他眼神真摯看著皇帝,衷心勸慰道:「陛下,當年英宗親征,便是失於倉促,『命下逾二日即行』,如今涉及兵事,臣不敢輕言,且容臣謹慎思慮一番。」
朱翊鈞手上動作一頓,顯然心中並不平靜,畢竟連英宗故事都搬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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