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揮金如土,開海經武
在文華殿召開的大明朝第一屆執政班底年終工作總結會議,旨在總結一年所得,部署下一年各部院工作。
但工部尚書朱衡就十分不按套路出牌了。
嘴巴一張,趕會上要錢來了。
要就算了,還想要走一百八十萬兩!
朱翊鈞也明白過來,這廝為何在王國光彙報完太倉庫進項後,就開始蠢蠢欲動。
搞不好要的數字都是視情況而定的!
國庫進一百九十八萬,就想要一百八十萬,那要是進三百萬,恐怕就想要個二百多萬了!
也難怪王國光彙報完後就開始潑冷水,說這裡苦那裡難,果真是經驗老道啊!
朱衡報的這個數目,在場的人都不會答應。
朱翊鈞也不去做這個惡人,總歸會有人「仗義執言」,讓朱衡知難而退。
但是,他出乎意料的是。
率先開口的人,竟然是張居正。
隻見首輔先生無悲無喜,轉頭看向朱衡:「一百八十萬?工部節慎庫存竟然有這般多存銀?」
朱翊鈞在上頭不由一樂,老頭有點損。
四庫歲入比例沒有定額,但每年都大差不多,「以太倉歲入為準,節慎四之一,太仆十之一,光祿則十之毫厘耳。」
節慎庫今年也就入了一百五十萬兩。
但用可是用了不少,且不說「昭陵營建凡用節慎庫銀,三十九萬九百三十二兩。」
單是撥給黃河丶運河丶水渠的修築養護,就用去了七十二萬兩——不把百姓當豬狗的朝廷,都是不吝於搞水利建設的,哪怕崇禎快亡國了,都還在撥款給工部修水利工程。
再加上什麽複建慈慶宮的工程項目丶與漕運衙門共謀的海船研製項目,這一年下來也就堪堪收支平衡。
那麽沒賺錢歸沒賺錢,節慎庫本身的存銀有多少呢?
曆史上萬曆三十年,大學士朱賡言回憶元年的時候說——「元年節慎庫尚一百一十餘萬金,今罄然無分毫之蓄」。
現在兜裡也就一百一十萬兩,張口就是一百八十萬的大工程,顯然是找戶部要錢來的。
而張居正這話,顯然是不讓太倉庫一下子掏三分之一的庫存。
朱衡聞言,不免有些惱怒。
首輔對自己有意見他是知道的,上月王之誥走後,張居正麵聖舉薦張瀚時,對大臣們進行了一波銳評。
起居注上白字黑字,譬如「葛守禮固君子,但年近衰」,又或者「於朱衡則有貶詞」。
此事讓朱衡惱怒一時也就過去了,沒想到今日張居正連百年大計也不支持,簡直不當人子!
他也不理會張居正,朝王國光拱了拱手,又神色懇切地迎上皇帝的目光,勉力解釋道:「陛下,臣並非為部門私計。」
「工部已經合議過了,這一百八十萬兩,已是縮無可縮。」
「沿海航線與往外出航大不相同,廣東丶福建等省,幾乎隻要立一市舶司,設一港口,便是海闊天空。」
「而渤海丶東海等港口,需考量水文。」
「譬如瀕臨渤海的幾個港口。」
「黃河千年多變,如今雖由四泗丶淮入海,但初為利津丶濱州一帶入海,後又從天津衛入海,多年不治,這一段沿海,幾乎儘是淤沙,臨近幾個港口方圓十餘裡內,若是不掘地三尺,打撈淤泥,則入港必然擱淺。」
「又譬如大明海(東海),與長江丶運河等眾多水係交織,異物入海丶水浪對拍,致使貝堤層迭,而雜物丶沉船丶礁石蓄積,如今勘定的航線,乃是前宋故道,雖留有遺澤,但這數百年間之新生,仍舊需要一一勘察清理。」
「而海運入京的這一段,用的是永樂五年的故道,廢棄一百數十年,直古口入白河這一段,必然要重新疏浚。」
「此外,登州丶膠州丶淮安丶崇明等各處更需修繕複用港口,調理地理水文。」
「疏浚河道丶清理海床之人工,掘挖海港丶複通故口耗費之材料,都是白花花的銀兩,臣也不能毫無花費,就憑空通了海運。」
「還請陛下明鑒!」
朱衡在文華殿內慷慨陳詞,頭頭是道,皇帝跟群臣卻是麵麵相覷。
這就是把天聊死了。
說得這麽專業,讓外行怎麽判斷?又讓人怎麽接話?
哪怕朱翊鈞方才打定主意婉拒朱衡,此時也覺得有些不好開口。
他不太懂水文,也沒搞過水利,隻覺得朱衡說得似乎有些道理。
尤其讓人搞大工程不給錢肯定是不行的,總不能玩不看過程,隻要結果那一套。
但是……這一百八十萬又屬實有點多了。
戶部確實能拿出來,但什麽時候見過國庫年年掏空,不留庫存的?
正在朱翊鈞思索的時候,高儀下手的王崇古突然開口道:「人工也未必徵發役夫嘛。」
隻見王崇古麵色沉穩,成竹在胸:「譬如方才說膠州以北,楊家圈以南的一百裡……恰好膠州一帶有一支山東班軍駐紮,再合附近該營起軍數千,正可疏浚此段。」
「登州丶淮安丶天津衛內河等水段,皆可如此施為,當能省不菲的人工費用。」
治安部隊搞工程,是很常見的事情。
昭陵的大石窩工程,就是京營三大營之一的神機營搞的。
雖說也要發放賞銀,但那算是軍餉以外的加班費,肯定要比徵發役夫要便宜的——要保證層層克扣之下不餓死役夫,花銷是真不低。
當然,唯一的缺點就是有些敏感,畢竟工程一大,隨隨便便就能在腹心之地動員數萬軍隊。
所以一般外地的大工程,都不太會輕易這樣搞,就像大石窩工程用神機營,就是勳貴帶隊,國丈副手,輔臣監工,幾方齊活了都。
好在禦階上的皇帝很是通情達理,幾乎毫不猶豫,便點頭以示同意:「朱卿,若是這般,能省多少?」
眾人紛紛釋然,不約而同朝朱衡看去。
朱衡沒有立刻回話,而是認真思考起來。
過了好半晌。
他才緩緩開口:「即便如此,也還需一百四十萬兩。」
王崇古聽聞,皺起眉頭。
這麽費錢?不行彆開海運了要不?
猶豫了一下,礙於皇帝的想法,最後還是沒說出口。
戶部的王國光低頭掰著手指頭,恍若未聞,一點沒有接話的打算,顯然並不情願出這筆錢。
群臣神色各異。
這時候,禦階上的皇帝終於開口。
朱翊鈞向朱衡投去徵詢的目光:「朱卿,不如將工程分兩期,先後完成如何?」
朱衡聞言一怔。
分兩期……
他遲疑道:「陛下,可以是可以,那就先通天津丶膠州丶登口的港口,完工後再疏浚淮安丶崇明一帶。」
「不過……通船恐怕要再晚上半年。」
資金壓力緩解的同時,工程進度自然要慢些。
朱翊鈞對此隻能和解——資金不夠全款,還趕什麽工期。
「兩年半就兩年半罷。」朱翊鈞大手一揮。
朱衡暗自腹誹,先前是皇帝催得急,如今看著花費甚多,立刻就不急了。
也是個不當人子。
朱翊鈞渾然不知朱衡在腹誹自己,隻將目光放回王國光身上:「大司徒,這第一期工程,由太倉庫撥二十萬兩,如何?」
王國光聽到這個數字,終於才有了反應。
他騰然起身,朝皇帝行禮:「臣遵旨!」
朱衡欲言又止。
這時候,朱翊鈞再度看向朱衡:「朱卿,剩下的五十萬兩,工部節慎庫出三十萬,朕的內帑出二十萬,何如?」
這話一出口。
朱衡麵露喜色,殿內其餘十二名大臣,紛紛愕然。
恩?
是不是聽錯了?
正當眾人驚愕之際,新任的戶科都給事中陳吾德,突然毫無徵兆地,趴在長案上抽噎起來。
不知道陳吾德鬨的哪一出。
眾人循聲看去。
隻見陳吾德抹了一把眼淚,起身下拜請罪:「臣殿前失儀,請陛下治罪。」
朱翊鈞好奇道:「卿何故如此。」
這廝先前還在彈劾張居正,一口一個治政激進,有礙國本。
今日叫來開會,未嘗沒有思想教育的意思。
結果現在莫名其妙就哭起來了,這些老儒生的腦袋,實在不好琢磨。
陳吾德哽咽不止,回道:「陛下容稟,臣是想起了先帝……」
「隆慶四年五月,先帝催買年例金寶,臣等及戶部執奏停止,俱不蒙俞允。」
「彼時,府庫空虛,小民困竭,庫藏所入不足以侍一年之出,邊方年例,奏發無時,畿省饑荒,求濟不已,司計之臣,方日夜憂懷,計未有所出。」
「臣鬥膽之下,不顧人臣體統丶上下尊卑,竟上疏指斥乘輿,言稱先帝甘心遊樂,心無天下,充實私囊,誤國欺公,先帝大度,隻將臣貶謫。」
「今再度複起,方才眼見陛下之行事,回想依稀之種種,不由感時傷懷,潸然淚下。」
這話說出口,群臣也難免想起了當初國庫空虛,先帝還伸手要錢的日子。
又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禦座上的這位。
一時間思緒萬千。
朱翊鈞見陳吾德這模樣,自然不會責備。
他示意這位有德之人歸座,伸手虛虛按了按:「繼續說正事罷。」
「朱卿,錢內帑既然出了,且不說內臣督工這等應有之事,還有這航線丶地理丶水文丶工程等一應案卷,附帶雕版,皆要給內廷丶國史館丶內閣,三方備案。」
這種大型工程的資料,肯定是要做好多方備案的。
為什麽永樂年間能做出鄭和寶船,現在出個海都費勁?
還不是因為工程資料不保存,動輒燒毀藏匿。
你說文淵閣大印丶佑國殿供的金聖像丶禦前珍珠袍,這些被盜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