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狐狸猝不及防聞得噩耗,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努力收攝心神。
猛然間,又覺一陣尖銳的鳴響,驟然充斥雙耳。
他茫然地看著左右慌亂失措的模樣。
自己的大兒子巴紮黑,似乎正在急不可耐地朝來者出言確認著什麽,麵上焦急,嘴巴開合不斷。
左右隨從,仿佛失了主心骨,沒頭蒼蠅一般驚恐四望。
更遠處的部眾,不知道在口耳相傳些什麽話,隻看到有人勒住韁繩,蠢蠢欲動。
夜幕垂空,人語馬嘶,亂作一團。
錚!
拔刀出鞘的聲音突然響起。
眾人下意識轉過頭。
月夜之下,一道寒光映照在眾人眼底。
緊隨其後的,是滾燙的鮮血,噴濺在地上丶馬上丶身上丶臉上。
隻聽哢一聲,人頭緩緩落地,無頭的身軀噴湧不止,緊隨其後跌落在地。
方才吵鬨得最厲害,眨眼之間,便戛然而止。
與此同時。
所有的視線,整齊劃一地聚向董狐狸。
董狐狸耳中的鳴響還未消失,卻絲毫不影響他的凶神惡煞:「老子還活著呢,誰敢給老子哭喪!」
群然失語,隻剩下跨下馬匹曦律律的聲音。
「叫什麽叫!兒子沒了再生!財寶丶女人沒了再搶!咱們幾千條好漢子,什麽東西搶不到!」
「再給老子哭喪,亂了陣腳,彆怪俺了一刀一個。」
左右本是惶恐難安,此時見得首領還有氣魄砍人,反倒振奮過來,有樣學樣約束馬匹丶喝罵部眾。
此時,董狐狸嫡子巴紮黑此時正好確認完細節。
他打馬走到董狐狸跟前,直接了當開口:「阿布,咱們必須要懇求青把都兒的庇護了!」
外人攝於董狐狸淫威,不敢說出心中焦急,這話由巴紮黑這個親兒子來說正合適不過。
由他起頭,眾人也順勢先後開口表態。
「恩相,長昂跟兀魯思罕都背叛了長生天,咱們不能回去了。」
「恩相,咱們快走吧,這肯定是漢人的報複!等天一亮,恐怕長城裡麵的漢人也要追出來。」
董狐狸將染血的刀順勢收起。
咬著牙搓了搓耳朵:「呸!青把都兒也是個狗娘養的。」
部眾們聽了這話,想要說些什麽,又怕被一刀砍來,隻好抿著嘴一聲不嘰。
董狐狸牙咧嘴一陣,才覺得耳鳴消退下去。
他打起精神,再度開口,將方才的提議駁回:「俺們在薊州這一段巡了這麽久,半點沒見漢人出塞的動靜。」
「現在漢人突然摸到咱們溝子後麵去了,走的還能是哪條路?」
部眾聞言,皆是悚然一驚。
巴紮黑愣然道:「阿布是說,青把都兒出賣咱們?這對他們有什麽好處!?」
董狐狸冷哼一聲:「π良哈好歹是蒙古六萬戶之一,這些年左右搖擺反而被俺答汗丶大汗吃得隻剩六萬部眾。」
「近年俺決定投靠大汗,俺答汗更是露出了野犬的獠牙,強行讓青把都兒把女兒許給了長昂,想牽製俺們。
,
「好處?他俺答汗現在可不止是咱們的汗,更是漢人的順義王,咱們的牧區要是被漢人攻占,漢人難道還能會自己管著麽?」
危難之時,首領若是能保持著冷靜,上下難免受到感染。
度過了最初的驚惶,紛紛開始思慮起後路來。
「恩相,青把都兒不做人,咱們跟著速把亥往北走,先避一避,等漢人走了再回來。」
話音剛落,就被董狐狸否決。
他麵容冷峻地搖了搖頭:「速把亥那個爛貨,隻要摸清楚俺們的底細,
定然會將俺們的馬奪了,隻留下俺們殿後,難不成,你還想讓那個爛貨會跟俺們一起進退?」
「而且,北上沒有險要的地形,一旦被人跟在溝子後麵,派火器騎兵追殺,根本走不了太遠。」
左右越想越是覺得形勢不妙。
往北走的地理,在場之人再明白不過。
朵顏三衛本身便是從北邊被察哈爾萬戶趕過來的。
泰寧丶福餘二衛,正是因為沒有地形險阻,直接便被蒙古左翼分食得一乾二淨。
隻有朵顏衛,靠著燕山地形,一直到如今,還保留著董狐狸魔下的本部。
所以真要向北逃竄,一旦被漢人追上,恐怕不會有好下場。
巴紮黑心中也越來越焦急,催促道:「阿布,快拿個主意吧!」
董狐狸思索半響,久久沒有言語。
好一會之後。
董狐狸終於有了主意:「走!先跟著速把亥那個爛貨後麵,趁著天沒亮,脫開漢人的視線才是。」
「等天一亮,直接棄了帳篷物資,輕馬急行!」
左右連忙攔住欲走的董狐狸,認真分辨道:「恩相需得說然後如何走,
俺們好跟部落兄弟們說清楚後路。」
董狐狸咬咬牙:「去找拱難!」
說罷,他便打馬轉身,招呼部屬徑直朝速把該離開的方向而去。
天亮之後。
在喜峰口二十三裡外,戚繼光看著一地被拋下的物資,暗道可惜。
若是能早些得了消息,昨天速把亥丶黑石炭丶卑麻台吉丶喇希台吉撤走的時候,直接將董狐狸一部攔在長城下,事情就簡單了一一撤軍,可沒什麽紀律,更何況是幾部一起。
當然,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胡守仁不可能攔著一個韃子都不放走,自己也不可能比身處塞外的董狐狸先得到消息。
「戚帥,朝這個方向走的。」
勘探痕跡的老行伍自然少不了。
畢竟是數千騎,很快便分辨出了去向一一甚至於,此時前軍三千輕騎,
早已追了上去,中軍後軍慢上半步而已。
戚繼光順著董狐狸遁逃的方向看去,沉靜思索起來。
一旁的薊鎮副總兵張拱皺眉:「竟然沒往北走,這是要回萬鬆溝,想趁咱們上去之前,跟胡將軍分出勝負?」
麵對大明朝邊軍,最大的優勢不過是來去如風。
邊軍平日裡據關以守且不說,哪怕同是騎兵,也比不上韃靶的行軍速度。
若是董狐狸想反身奪回老巢,再以燕山之險死守,未必沒有機會。
畢竟二者之間,始終有一個時間差。
戚繼光搖了搖頭:「萬鬆溝對於董狐狸是好守的險地,對於胡總兵同樣也是好守的險地。」
「胡總兵能從速奪取,一來因為董狐狸將本部的精銳帶了出來,二來更有長昂跟兀魯思罕配合。」
「如今董狐狸想從速奪回,不可能速下。」
「屆時久攻不下,反倒要被前後包夾。」
朵顏衛本部的寨子在萬鬆溝,所謂萬鬆森鬱,不可進,正說明其險要。
溝東南有葫蘆山峪,峪有二口,狹僅二十餘丈,中則寬衍,形如葫蘆,
近口曰黃崖峪,東南通古北口。
有溝有山,有崖有峪,可謂天險,誰來硬攻都不可能攻得下。
所以董狐狸往若是走回頭路,那不過是找死而已。
薊鎮副總兵張拱思索片刻,突然靈光一現。
他出言揣測道:「戚帥!這廝恐怕是去尋拱難了!」
「董狐狸幾個兄弟,猛克丶猛古歹丶抹可赤,皆為青把都兒吞並,愛莫能助。」
「如今唯能助他的,恐怕隻有拱難了!『
影克有三個兒子,長昂,莽吉爾為嫡出。
三子拱難,是影克強行中出了姨母(母親的妹妹)伯忽所生的子嗣,早早就帶著母親分了家。
分家也就罷了,其一直自恃親族交所得的血脈純粹,屢屢與董狐狸勾結,勸說董狐狸殺掉長昂,讓其兼而並之。
此人必定會收留董狐狸,與其據險以守。
「反正逃不出這幾家,拱難丶長禿丶叉哈來,都是此次要打滅的虜賊。」
戚繼光聞言點了點頭,對董狐狸要投靠誰並沒有太過擔心。
朵顏衛的牧區劃分早就決定了,除了本部萬鬆溝以外,並不存在能養活數千人的險要之地一一否則也不會除了本部,其餘儘數被蒙古左右翼吞噬一空了。
戚繼光翻身上馬,發號施令:「打旗語通傳各部,迅速追上去!後軍帶上輻重,緊隨其後!」
「速速追上賊軍!」
草原上數萬步騎聽遵號令,寂靜無聲,但見天穹之下,熊旗鳥幟,列伍整齊,一片聲畫角長鳴之後,如臂而行。
一日之後。
戚繼光總算是追上了董狐狸。
可惜的是,韃縱馬如風,董狐狸已經進了拱難的牧區。
二者合力堅壁清野,並且連夜在山腳下安營紮寨,以圖抗拒王師。
戚繼光打馬停了下來,拿著望遠鏡眺望對岸的小山:「此山叫什麽?」
立刻有熟知地理者開口:「戚帥,此山因山體顯紅色,故名叫紅山,其南坡乃是一麵峭壁,生人難儘;北麵則是陡坡,乃是進寨的必經之路,易守難攻。」
薊鎮副總兵張拱連忙請命:「戚帥,此處比萬鬆溝好打多了,雖說是陡坡,但一覽無餘,毫無險阻,一衝即破。」
「拱難部青壯不過九千,騎兵五百,如今董狐狸與合流,亦是眨眼可下,且分末將八千人,今日之內便為戚帥破敵!」
戚繼光搖了搖頭,將望遠鏡遞給張拱。
朝左右號令:「就地紮營補給!取後軍輻重,組裝火器大炮!」」
張拱聞言,露出驚訝之色。
他拿起望遠鏡,朝紅山看去。
隻見北麵山坡之上,數千駱駝丶牛丶羊被縛足臥地,其背上放置箱垛丶
雜物,上邊似乎還蒙了一層濕氈之類的防火事物,繞環形排列,將整個山坡,嚴嚴實實包裹了起來,形成了一道厚厚實實的防線。
當他放眼望去之後,還能看到賊軍正在往其上加固防線。
山坡之前,是一條天然深塹,隻鋪有木板,供敵軍隨時可以撤開,同時也隨時可以,居高臨下,輕騎衝鋒。
山坡之後,則是一座密林,作為賊軍之倚靠。
所謂「覓山林深塹,倚險結營」,莫過於此。
張拱放下望遠鏡,暗歎一聲。
如他所言,這比萬鬆溝那種狹僅二十餘丈的峪口天險好多了。
但看這布置,卻也不能一衝即破了,不打一場硬仗,恐怕破不了這駝城。
想到這裡,張拱也打馬轉身,安置起行伍來。
與此同時。
董狐狸在山坡後麵,遙遙見到一片軍陣烏雲由遠及近,心中陡然一跳。
他連忙叫住拱難:「我看漢賊陣後的塵土,好似戰車,你快吩咐下去,
多多準備下鹿角丶拒馬丶鐵陷阱,防他衝突。」
拱難一時慌亂。
好一會才鎮定下來,朝左右將事情吩咐下去。
他目光凝重看著在山腳下安營紮寨的漢賊,緊緊抓住董狐狸的胳膊:「阿叔,你說隻消守三五日的,若是三五日一到,大汗還不來援我等,
又當如何?」
董狐狸掙脫他的拉拽,懇切道:「拱難信我,若是漢賊能肆無忌憚打殺我等,又怎麽會等到現在?早在俺答汗投降時,便順帶將我等清掃了,不就是忌憚大汗麽?」
「如今大汗要用我統合兀良哈萬戶,為他效力,怎麽會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