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1 / 1)

孤殿。

一座年久失修的泥塑大佛前桌上,有一粒屹立在蠟芯上的燭火,搖搖晃晃。

晃動的燭焰令大殿內一老邁一年輕、兩道巋然不動的身影,也左搖右擺起來。

歐陽戎紋絲不動,隴袖垂目。

釋門中人遇見此事,可以佛歎一聲阿彌陀佛。

而他是儒生,自然不行。

可沉默,本身就是一種表態。

善導大師兩條細長的白眉微微抬起,忍不住多瞧了兩眼麵前緘默的年輕人:

“兩日聖旨就要到了,明府還是想想,如何妥當應對,儘量少傷百姓。”

老僧語氣有些愧疚,再度佛唱一聲,規勸道:

“建造四方佛像與頌德天樞之事,老衲在洛陽宮中時,那位陛下就已明確敲定。

“陛下的聖人心思,明府又不是不知道,更何況聖旨已經發出,天下各地已經陸續動員起來,開弓再難有回頭箭了。

“明府若要怪,還是怪老衲吧,偏偏在陛下垂詢東林大佛落地何處之時,提議了江州潯陽城……

“老衲此趟洛陽之行,略有所得,願代表東林寺,全部捐出造佛,為明府分擔一絲壓力。”

歐陽戎忽然抬頭:

“在下一事不解,這位陛下好端端的,為何要徒耗如此多的國力,建這頌德中樞與四方大佛?”

善導大師沉吟片刻:

“老衲在洛陽時,不太清楚朝野動向,不過陛下決定造天樞與佛像,好像是在魏王、梁王聯合萬邦使者們上書歌頌大周之後,那段時間,她也頻繁召見上陽宮的陰陽家練氣士。”

他嘗試道:“可能是衛氏兩位王爺的主意?那些練氣士也唆使了?”

歐陽戎眼皮都沒抬,輕輕搖頭,安靜了會兒,他問:

“陛下可曾谘詢過你什麼古怪之事?”

“陛下大都是殿問老衲禪宗的佛理,古怪之事……咦。”他似是想起什麼,若有若思道:“好像是問過一些稍怪的事情。”

“比如?”

“陛下有一日,曾在宮中夜召老衲,詢問老衲,大周國運如何延綿不絕,萬世永昌。”

歐陽戎輕輕問:“那大師是如何回答的。”

“老衲自然是建議陛下,廣施仁政,百姓歸心,天下念德,自然周統不斷。”

“陛下想聽的是這個嗎,會滿意這個嗎。”

“不知。”善導大師搖搖頭,猶豫片刻,環視一圈四周的寂寥殿,又看了眼慈眉善目的大佛,吐露道:

“陛下當時好像點了下頭,又問了老衲一個奇怪問題。”

“什麼問題?”

“一件細枝末節的小事。

“陛下問,當初潯陽王殿下在東林佛塔日夜祈福,祈福的牌位,是隻有陛下她一人,還是有先帝的牌位一起。”

“大師是如何回答的。”

“自然是如實相告,二聖牌位皆有。”

善導大師豎起手掌,輕聲說:

“陛下又追問,陛下與先帝的牌位,潯陽王是如何書寫稱呼的,名號中,提過幾次大周,又提過幾次大乾。”

說到最後幾字,這位東林寺住持的咬字拉長了些。

歐陽戎不動聲色問:“大師覺得,這是細枝末節的小事?”

善導大師歎氣:“自然不是。”

歐陽戎定定看著白眉老僧,“大師何答。”

封號“大慧”的南國高僧微垂眼瞼:

“老衲自是如實相告,也是明府當初祈福前特意強調規定的。”

講到這裡,他麵朝北麵,嗓音嚴肅了些,似是模仿那日的殿問:

“潯陽王殿下當初在東林佛塔,是以子女的身份為父母祈福的,並不是以臣民的身份為天子祈福,牌位自然沒刻任何天子尊號,並且……”

歐陽戎側耳,閉目:“並且什麼?”

“並且先帝已故,早早將潯陽王殿下托付給陛下,對於殿下而言,如今這世上,自然是孤母最大,須儘力奉養,言聽計從,為之祈福病倒,也可見其純孝。”

歐陽戎聽完,沉默了會兒,不禁深深看了眼善導大師。

“多謝大師解惑,在下還有事,暫且告辭。”

他抖了抖袖子,後退一步,行了一個大禮。

“明府這是作何,無需客氣。”善導大師立即避開。

歐陽戎搖頭,堅持行完此禮,他忽然轉身,離開大殿。

走出大門之前,有一聲感慨留下:

“不愧是大慧高僧。”

……

靜夜。

潯陽王府,聚賢園,一座燭火跳動的書房中。

氣氛同樣寂靜。

有數道人影或坐或站,安靜不動。

“咯吱”一聲,

書房門被推開,一身居家素色襦裙的離裹兒,施施然走了進來,又關上了房門。

最後趕來的她,回頭看了看。

歐陽戎、謝令薑。

離閒、離大郎、韋眉。

五人已經到齊,此刻皆目光投向了她。

感受到古怪氣氛,離裹兒目光從歐陽戎身上忽略般掠過,垂目端手,輕問眾人:

“我來晚了?”

歐陽戎搖搖頭:“沒有,小殿下坐吧。”

離裹兒依舊沒看回應她的某人,徑自走去,在謝令薑身旁坐下。

歐陽戎收回目光。

晚上與善導大師秘密聊完天後,歐陽戎悄悄隨甄淑媛與小師妹的馬車,返回了槐葉巷宅邸。

深夜裡,他與留府過夜的小師妹,一起趕回了潯陽王府。

今夜特殊,有重要之事。

他環視一圈,輕聲道:“人齊了,提前開始吧。”

還沒等歐陽戎先講善導大師之事,離閒已經率先開口:

“檀郎,今日下午,郭遇又來了。”

歐陽戎腦海裡頓時冒出某張山羊胡的瘦臉,點頭問:“相王府那邊怎麼說?”

離閒語氣嚴肅:

“郭遇代替相王府,帶來了朝堂與宮中的重要消息,母後要修建一座頌德天樞與四座佛像……”

他複述了一段歐陽戎早已得知的消息。

韋眉皺眉:“怎麼好端端的,修這玩意兒?”

離閒歎氣:“八弟說,眼下衛氏已經解決完營州之亂,開始騰出精力禍害朝堂了。

“此次建造大周頌德中樞與四方佛像,就是魏王、梁王趁著元正期間萬國來朝的盛景,號召外邦的使臣們一起歌功頌德,獻上的所謂國策。

“說是要為大周開國皇帝記功,在天樞柱上,刻滿萬國使節與大周臣民們獻上的頌德之詞……母後龍顏大悅,八弟與長樂不好當眾反對此事。”

謝令薑俏臉有些不爽神色:

“子女不方便說,那朝臣們呢,事關社稷,豈能獨身,難道沒人陳明利弊,反對此事嗎?”

“反對倒是有人反對,可都被母後壓下了,元正假期這段時間,連政事堂內的反對聲音也被母後一一掃平,眼看難以阻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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