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劈裡啪啦作響,照亮了漆黑如墨的夜空。
這個夜晚是寂靜的,因為所有人都屏氣凝神。即便躺在地上睡覺,也會翻來覆去,心神不寧,生怕突然發生什麼不忍言之事。
這個夜晚又是喧囂的,因為圍牆內外經常傳來喊殺聲、慘叫聲、兵刃交擊聲,驚擾了滿院的清夢。
邵勳起身好幾次,救了一次火。
豪門僮仆的戰鬥力有點差勁,差點被從隔壁潛越而來的敵軍擊潰。若非邵勳帶著巡邏隊恰好趕到,大院可能已經被攻破了。
殺退敵軍後,他繞著圍牆走了一圈,然後便回去休息了。
庾亮看在眼裡,不得不佩服邵督伯心誌之堅韌。
他以前聽人說,後漢時出塞征討鮮卑,一般是洛陽中軍出身的刀盾步兵與具裝甲騎配合。
刀盾步兵趕著大車,夜晚休息時環車為營。
鮮卑騎兵日夜襲擾,刀盾步兵一部分人打仗,一部分人席地而坐待命,還有一部分人呼呼大睡。
想想看吧,箭矢橫飛、殺聲如雷的戰場上,居然還睡得著,這都是殺人不眨眼的積年老武夫吧——隻可惜,這樣的精銳在洛陽中軍裡麵也是少數,大部分步兵的訓練其實非常不充分。
邵勳此人,和他們有點類似了。
辟雍傳聞他少遇神人,得授諸般文武技藝,庾亮以前不信,現在將信將疑了。
而這個心思一起,他對邵勳的觀感再度起了變化。
現在,武藝軍略的重要性被大大拔高了啊。清談、風度、家世固然重要,邵勳在這方麵確實差了很多,但已經足以讓庾亮用更友好、更熱情的態度對待他了。
人,就是如此現實。
邵勳沒想那麼多,睡醒之後,已經是後半夜了。
他從榻上起身,聽取了陳有根的小聲彙報,知道今夜沒啥大的問題了,於是讓他去休息。
“目標。”陳有根離開後,邵勳拿出匕首,在泥地上劃拉了幾下,寫下了這個詞語。
定期自省又開始了。
通過最近幾日與豪門子弟的接觸,他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他現在的本錢全是在體製內積累的。
如果離開這個體製,有多少人願意跟他走?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邵勳也不想做太過樂觀的估計。
他現在隻是處於嶄露頭角的階段,通過戰場上的表現得到了部分人的善意與追捧,但這種善意,能不能讓他們有勇氣衝破各種阻攔,追隨他而去呢?或許有這種人,但絕對不多。
還是需要時間繼續經營,等待大環境的變化,然後尋機獲得官位——大環境的變化往往是促使很多人改變主意的重要原因。
想明白了這點,下麵就是——
邵勳又寫下了“措施”倆字。
其實沒什麼特彆的。體製內往上爬需要“功勞”和“關係”兩大要素,他不是世家大族出身,這兩者就更加不可或缺了。
就目前來看,他當上幢主的可能性很大,畢竟糜晃自己壓根不想當,他更願意在幕府體製內往上爬,那是他所擅長的。
但幢主再往上呢?比如混個將軍之類,掌管一千乃至數千兵馬,成為大晉朝的中層武官,這容不容易做到?需要哪些硬指標?
思來想去,邵勳覺得還是得在功勞和關係上做文章。
對庾家的態度,可以更親密一些。
徐家那邊,也可以嘗試著破冰。
關鍵時刻世家子的一句話,抵得上你無數努力。
最後就是“困難”了,邵勳一筆一劃寫完,沉吟半晌。
不合理的社會製度的壓製始終存在著,且一直是他麵臨的最大困難。
接下來就是明麵上的敵人了:司馬穎、司馬顒的大軍。
明麵上的敵人好對付——相對而言——暗地裡豪門政治這種根深蒂固的敵人,要難對付得多。
隻能一步步來了。
邵勳伸腳擦掉了所有字,抽出腰間的環首刀,拿了一塊抹布,一點一點擦拭起來。
火光明滅不定,照在邵勳幾乎凝固的麵容上,莫名地讓人想起寺廟裡的怒目金剛。
是的,在很多人眼裡,他現在就是這樣一個形象。
英勇無畏,敢打敢拚,武藝出眾,能打勝仗,殺起人來也十分酷烈,其血腥程度讓很多習慣了服五石散的世家子感到不適。但他也確實保護了很多人,令他們免於劫掠、屠殺甚至淪為果腹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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