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著木欞的窗口,周馥向外看著,陰沉的目光和緊抿的嘴角透露出了一點他內心的陰翳。
自被司馬睿擊敗後,他就奔回了安成。
沒有任何人找他麻煩,仿佛司馬睿也知道點到即止,並未窮追猛打,畢竟安成周氏在幕府中效力的人可不少。
但周馥也不願意再做官了。
心灰意冷之下,隻想在家鄉安養,了此殘生。
不過,有些人的性格注定了他的命運。即便在家歸隱,周馥依然憂心國事,千方百計打聽洛陽的局勢。
在一一了解之後,他長歎一聲,私下裡哀歎大晉國祚將終。
這樣的認知讓他極為憤懣,繼而產生一種無能為力之感,身體愈發不好了。
樓下傳來一陣大笑聲。
周馥更加煩悶,離開窗前,來到了書架旁。
今日有許昌幕府長史裴康來訪,借走了一大堆書籍。
不,應該是安成周氏幾乎把所有藏書都獻出去了——當然是抄錄版本,但依然花費極大。
周馥信手拿起一卷竹簡:《尚書雜記》。
此為後漢汝陽周氏之周防所撰,世代傳習《古文尚書》,研究極深。
《尚書雜記》共三十二篇,約四十萬字,安成周氏抄錄了一份,存在府中。
說實話,這種書出了汝南都不一定好找,潁川士族都不一定有。縱有,亦是殘缺的。
輕輕放下這卷簡後,他又拿起其他書——
汝陽袁京精研《孟氏易》,著有《難記》三十萬言。
汝陽袁湯所撰《陳留耆舊傳》。
召陵許慎所撰《五經異議》、《說文解字》十四篇。
召陵許峻精通《易經》,著有《易新林》等六本書。
南頓應奉著有《漢書後序》、《漢語》、《漢事》。
應劭所撰之《律本章句》、《漢官禮儀故事》、《狀人記》、《風俗通義》等。
……
一本本、一冊冊他都看過去了。
看完後,又輕輕撫摸,仿佛在看著自己的孩子一般。
將這些藏書交出去一份,可想而知有多麼不舍。
他更不清楚邵勳一個武夫派人來抄錄書籍是何意。
每個月都有數十名未及弱冠之齡的武學生過來,拿著寶貴的白紙、黃紙抄錄,還互相校驗,看起來非常認真。
周馥不喜歡自家視若珍寶的書籍傳播出去。
他年少成名之後,就輾轉諸王府,為人爭搶,反複出任文學一職。
此職主要為宗王講授經史、典故,寫寫文章,而寫文章時又要用典,不然就寫得不夠出色,故非博覽群書之人不能充任。
文學又是宗王近臣,可想而知能獲得多大的利益。
在王府文學這個職務上,能和他競爭的人著實不多,奧妙便在於他家藏書極其豐富。
這些東西,能輕易外傳?莫要玩笑!
但他好像也無力阻止。
周家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很多人迫於壓力,默認了這件事,那就沒辦法了。
“哈哈,陳公這仗打得痛快,讓匈奴聞風喪膽,壯哉!當滿飲此杯。”樓下又傳來了聲音,伴隨著略顯討好的笑聲。
“今歲除兗州外,司、豫二州多有種冬小麥者。何也?匈奴喪膽,無力南侵,故有此幸事。”一個蒼老的聲音緊接著傳了出來。
很明顯,這是裴康了。他說完後,還有幾聲附和,那是裴康帶來的隨員,其中包括陽翟令周謨。
唉!周馥又歎了口氣。
他知道,從侄的前程被他耽誤了,一直在陽翟令上兜兜轉轉,未能升遷,原因在於當初他揚言要派精兵三萬北上洛陽,迎天子遷都壽春。
“冬小麥實乃德政。”
“確實德政,惜乎農人愚昧,願意這麼做的人不多。”
“其實比以前多了。三年大旱、四年蝗災,若無冬小麥,河南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
“汝南二十餘萬百姓感謝陳公的大恩大德。”
“為此德政,滿飲此杯。”
“滿飲此杯。”
宴間一片歡聲笑語,熱鬨非凡。
周馥懶得再聽了,坐回了案幾後,打算給伯仁寫封信。
荊州都督山簡已經病逝,刺史王澄因為難以平定蔓延到荊州的杜弢之亂,驚慌失措之下,也不找王夷甫商量,竟然辭官不做了。
朝廷以前中護軍荀崧——對,就是那個在新安大敗的荀景猷——為都督,周顗周伯仁為刺史。
伯仁是琅琊王的人。
周馥與琅琊王仇怨不小,不欲助他,但他對伯仁再進一步頗為期待。畢竟,如今的安成周氏,急需一個台麵上的頂梁柱來為家族遮風擋雨,伯仁最適合不過了。
隻是這信寫什麼呢?周馥思慮良久,方才落筆。
他先寫了一下家中的情況,隨後聊了聊最近聽到的消息。
就在不久之前,發生了幾件大事。
其一是晉陽被拓跋猗盧奪回了。
這人確實可以,派兒子拓跋六修為先鋒,眾至數萬。自領二十萬眾繼之,可謂傾巢而出。
這個數字有點誇張。拓跋鮮卑沒什麼步兵,幾乎全是騎兵,二十幾萬騎純唬人呢,但總數應不下五萬。
草原上的胡人是真的茫茫多。
劉琨帶著在常山招募的兵馬,外加收攏潰兵,共數千人為向導,隨軍攻打晉陽。
匈奴人遇到了當初晉人同樣的困境:無糧,難以堅守。
於是野戰,大敗。
隨後驅晉陽百姓撤退,這無疑是個昏招,很快被拓跋猗盧追上,再敗。
並州刺史劉豐就擒,河內王劉粲奔回,前後損失胡晉兵馬八千餘。
劉琨收複晉陽後,情況更加危急,因為他入手的是一座空城,被迫徙屯晉陽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