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座塢堡。
或許是出於軍事原因,此堡建在高處,為此哪怕生活諸多不便,沒想到關鍵時刻救了他們的命。
但——也就救一時罷了。
地裡的糧食沒了,明年怎麼辦?難道要趕走一批人,或者乾脆吃掉一批人?
沒人關心他們怎麼做。
楊勤遣了一人上前叫門,打算借點糧食,迎接他的是一支箭矢。
這沒有出乎任何人的預料。
塢堡居民即便看到了隊伍中有很多正規武人,卻也不會擅自拿出救命的糧食。這個時候,誰還顧得了彆人?
楊勤也沒有亮明身份,叫門無果之後,隊伍繼續東行。
倆小兒坐在馬背上,腿腳綁縛了起來,免得摔倒在地。
整個隊伍中,他倆大概是吃得最飽的。
邵勳走在馬兒旁邊,扭頭對楊勤說道:“收攏之人,好好編組一下,你從親軍中挑人出任軍官。壯丁一隊,健婦一隊。”
“諾。”
“多少人了?”
“精壯兩千、健婦千餘,孩童不足百、老人十餘。”
邵勳看了一眼落在後麵的車馬。
車是被人遺棄的,正好拿來裝糧食、肉脯。平地上的水已經退了,不過泥漿四溢,甚是難行。
吃食其實還夠。
陳午送來的數百頭牛羊被宰殺後,還能吃一段時間。
須卜岩遣人送來了千餘斛糧食。
兩人都已經帶部眾回去了,說是送第二批糧食過來。邵勳讓他們量力而行,不要勉強,畢竟他們也遭災了。
隊伍有時候會找個地勢較高之處停下來休息。
這時候會遣人去附近的塢堡、土圍子借糧,十次能有一兩次成功就不錯了,有時候甚至會遭到襲擊,這也是邵勳沒有向塢堡主們亮明身份的主要原因。
他有一千多親兵、兩千多騎馬步行的義從軍,看似不少,但真沒必要冒風險。
這是河北,不是河南。
行經新市縣時,發現城牆坍塌大半,到處都是腐爛的屍體。
城牆外聚集著百餘邑人,不知道怎麼活到現在的。
邵勳遠遠停下,然後以肉脯相誘,令這百餘新市人挖坑掩埋屍體。
大災之後有大疫,這些屍體絕對是疫病的重要來源。
老實說,他也有點怕。
自己的命固然珍惜,但不矯情地說,他若這時染病死了,這個天下會有幾百萬人陪葬,甚至更多。
因此,他幾乎偏執地命令整個隊伍喝熱水,每天取河水、打井水洗澡,甚至恨不得洗澡的水也換成熱水,為此不惜拆掉遺棄的民房做薪柴。
隊伍裡有人生病,隨便給點糧食,讓他找個地方住下來,等待秩序恢複。
一切都做到了極致。
新市縣內還找到了一些黃布,竟然沒被人趁亂搶走。
隊伍裡的壯丁健婦人取一段,包裹在頭上,以和亂民、塢堡民區分,免得真打起來敵我不分。
沿途收集到了部分武器,全部分配了下去,以做自衛。
八月十五,這支隊伍抵達了中山盧奴縣。
一路之上,其實漸漸變得危險了。
地麵被曬乾了許多,有些災民開始把目標盯上了同類。
他們越聚越多,規模越來越大,從數十人變成數百人,再變成數千人。
他們打不下殘存的塢堡,野外也很難劫掠到糧食,那麼就隻能殺人吃了。
人肉也是肉,能給他們提供很多能量,能讓他們活下去,最終等來賑災糧。
抵達盧奴之前,邵勳他們就遇到了一股亂民。
隻不過和正規軍比起來,他們太差勁了。
親兵們遠遠射了幾輪箭,就讓這些人衝鋒的態勢戛然而止。
廝殺之時,倆小兒嚇得瑟瑟發抖,隻在看到邵勳時才安靜了下來。
邵勳把他倆抱了下來,放到一輛馬車上。
五歲的男孩醜奴緊握著拳頭,用仇恨的目光看著向他們衝來的亂民。
戰場鮮血飛濺。
邵勳捂住了醜奴和春葵的眼睛,道:“也彆怪他們,都是求活罷了。這世上很多事,真的說不清對錯,長大後你們就知道了。”
出身汾陰薛氏、帶部曲來投親軍隊主薛用拿出號角,猛吹了一陣。
頭裹黃巾的壯丁排著略顯混亂的陣型,前出追殺,瞬間將敵人擊散,整個過程順利得好似兒戲一般。
或許,這本來就是一場可笑的悲慘戲劇吧。
打跑這波亂民後,邵勳屯於城外,遣人入盧奴尋找活人,最後隻從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裡找出來百十人。
老規矩,讓他們清理、掩埋屍體,然後遠遠找地方紮營,分一些肉脯給他們。
十七日,高陽郡北新城許氏、孫氏家族拉著百餘車糧食及數百頭牛羊,送來了此處。
離城裡許之時,他們看到了驚人的場麵——
無數新墳立在荒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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