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開始,並州又開始連日陰雨。
在第一滴雨落下的時候,所有鮮卑貴人就忍不住抬頭看向天空。
撤兵的理由似乎又多了一個。
衛雄、姬澹二人坐在帳內,看著陰鬱暴躁的拓跋鬱律,並不多言。
作為拓跋代國境內農耕勢力的政治代表,他們是標標準準的新黨。
衛雄從叔衛操衛德元,乃代郡人,與安邑衛氏祖上其實是一家——“漢明帝時(衛暠)以儒學自代郡征,至河東安邑卒,因賜所亡地而葬之,子孫遂家焉。”
安邑衛氏是代郡衛氏分出去的家族,隻不過現在體量、影響力遠遠超過留在老家的那幫人而已。
衛操、衛雄曾率宗親、鄉黨(姬澹就在其中)十數人,投奔鎮代郡北部及山後草原的拓跋猗迤,說其招納晉人為己用。
隨後拓跋猗迤屢屢用兵,他們多出謀劃策——
元康七年(297),拓跋猗迤越過沙漠,攻打漠北草原,降服諸多部落,隨後從漠北草原出兵,一路向西,連續征戰五年,至永寧元年(301),將拓跋鮮卑的西部邊界線擴張到烏孫故地。
四年後,拓跋猗迤去世,拓跋猗盧繼位。
如果說拓跋猗盧為代國進行了政治上大幅度改革的話,他的兄長拓跋猗迤則在武功上頗有建樹。
算上名義上臣服、附庸的部落,拓跋代國東西國界線之間有萬餘裡,橫跨漠南、漠北草原,奠定了拓跋鮮卑的基礎——整個部落聯盟中,除拓跋氏外,總計有折掘、乙弗、紇骨、賀蘭、獨孤、丘林、須卜、破六韓等七十五個異姓部落。
當然,這隻是部落聯盟的疆域,就像後世契丹的大賀氏聯盟、遙輦氏聯盟(耶律氏等八部)一樣,拓跋氏隻是這個部落的盟主,可以一起出征,一起禦敵,但平時人家自由度還是很高的,說不定哪天就遷徙走了。
拓跋氏自己實控的地盤,陰山以南隻抵朔方一帶,陰山以北稍遠。
但聯盟並非沒有作用,至少他們名義上是拓跋氏的臣子。說句難聽的,如果哪天北地一統,中原大舉出兵攻伐南北二都,拓跋鮮卑還有草原可以跑。
跑得遠遠的,等待中原大亂,再找機會殺回來——這也是他們曆史上的軌跡,在被苻堅動員三十萬人滅國後,拓跋鮮卑遁入草原,幾年後又小心翼翼地回來了,因為前秦朝廷壓根顧不上他們。
衛操曾受封定襄侯,任輔相一職。
衛雄、姬澹二人能參謀讚畫,也會領兵打仗,頗得拓跋猗迤重用,任其為將,隨征草原各地,大著威名,積功受封雲中侯、樓煩侯——值得一提的是,這些侯都是晉朝爵位,因為代公名義上也是晉朝的臣子,除衛操的定襄侯是司馬騰表加外,後兩者的爵位都是拓跋猗迤為其向晉廷討來的。
拓跋猗盧上台後,衛操病逝,衛雄、姬澹二人仍受重用,分任左右輔相。
拓跋普根上位後,他們在劉遵的引誘下,帶著三萬家胡漢百姓南下投奔劉琨。
後來劉琨被匈奴打敗,二人皆奔回代郡。
隨後拓跋鬱律上台,自封代王,因二人功勞較大,於是赦免其罪,但也沒給官職。
衛雄、姬澹年紀也不小了,現在隻是拓跋代國的“羊真”(三公貴人),地位崇高,卻無實權,跟在拓跋鬱律身邊也隻是做做參謀,提提建議,還不一定被接納。而這,似乎也是新黨在如今拓跋代國內部地位的體現。
當然,彆看祁夫人大力籠絡新黨,拓跋鬱律又是靠舊黨上台的,但具體到這兩個人自身嘛,嗬嗬,可未必傾向於新黨或舊黨了。
這就是政治的詭秘之處。
個人是個人,政治勢力是政治勢力,人是善於偽裝的。
“孤檄調沙漠勁騎,可有消息?”沉默許久之後,拓跋鬱律在案幾後盤腿而坐,問道。
衛雄、姬澹繼續沉默。
“大王,河西那幫人應不會來了。”賀蘭部的奴根同樣盤腿坐在地上,說道:“河西禿發部這幾年和那些人走得很近,能拉攏的拉攏,不能拉攏的攻殺,不怎麼聽話了。彆費心了,能看在往日一同盟誓的份上,和平相處就不錯了。”
河西鮮卑和拓跋鮮卑其實是親戚。
昔年拓跋力微(拓跋猗迤、拓跋猗盧的祖父)繼承部落首領之位後,其兄長拓跋匹孤不忿,於是率部眾西遷,自號“禿發部”(“拓跋”的異音譯),乃河西鮮卑中最強大的一支。
禿發部曾一度強盛,禿發樹機能(拓跋匹孤之孫)屢破晉兵,連殺四員封疆大吏,後被馬隆西征擊敗。緩了這麼些年,又漸漸強大起來了,居然想與拓跋氏爭奪河西鮮卑諸部的影響力。
拓跋鬱律想調集的“沙漠勁騎”是一個統稱,主要是指拓跋氏實控疆域以外的今阿拉善、河西走廊一帶的鮮卑部族兵馬。
二十年前被拓跋猗迤征服,一同盟誓,加入部落聯盟,臣服拓跋氏。
沒想到啊,才過了二十年,就不太聽話了。
尤其是十年前猗盧得雁門郡,從各處移民實之,其中就有不少河西部落,那時候明明還算順服的。
“他們不來,孤也能——”拓跋鬱律話說一半,就被人打斷了。
有烏桓貴人起身,嚷嚷道:“他們不來就不打了,回家種地去。”
有羯人首領左看右望,目光閃爍。
“祁貴,你說得什麼話?”劉路孤猛然起身,怒道:“昔年猗迤、猗盧在位時,迷戀晉國尊號,空有勁騎,卻不南下攻城略地,以致錯失良機。今晉室名存實亡,奸臣弄權,人心不附,大王舉眾南下,又有何錯?”
祁貴已經站起身,準備離開大帳了,聽了劉路孤的話,譏笑道:“當年南下,我沒意見。可今時不同往日,時機沒了就是沒了,和你這蠢人說不通。”
祁貴算是漢化比較深的烏桓人,新黨中堅分子之一,部落在東木根山附近種田、放牧。
昔年猗迤、猗盧二人屢助晉朝,大敗劉淵、劉聰、劉粲祖孫三人,還助劉琨收複過一次晉陽。
每次南下,攻取大片土地,最後都以撤軍了事,其間原因非常複雜,劉路孤所說的迷戀晉朝所封尊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
說白了,晉朝還有餘威,老一輩人思想還沒轉變過來,沒想到晉朝早就外強中乾了——不獨拓跋鮮卑,慕容鮮卑又何嘗不是如此,幽州水災時慕容氏出糧賑濟,晉惠帝賞賜錦袍之類,慕容廆如獲至寶,其人到現在還想得到晉朝冊封。
但新一代可不怎麼買賬了,拓跋鬱律就是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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