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列簪纓一輩子,年老時若能隱居山野,治我丘園,未嘗不是一件樂事。”銅雀台上,盧誌看著遠方的白雲黃草,絮絮叨叨地說道。
邵勳親手搬來了兩張躺椅,心中暗道盧誌是真的灰心喪氣了,被打擊得厲害。
這個打擊是多方麵原因造成的,最直接的度田導致的怨言。
雖然後來邵勳已經把度田範圍局限在梁國二十郡範圍以內了,但造成的惡劣影響卻已經產生。
再加上河北士人不夠親近,內心之中充滿猶疑,總覺得自己被打壓了。
同一個職位,河北人沒競爭過河南人,哪怕沒有黑幕,單純就是才學不及人家,那個河北人可能都要覺得自己被針對了,心生怨恨。
另外,河南人打壓河北人,也是客觀事實。
這不是列舉朝堂中有河北籍官員存在,就能推翻的結論。
河南人入夥早,占據了諸多要害位置,勢力龐大。
王氏、羊氏、庾氏哪個不是河南士族?
河北係被打壓是正常的。
另外,前些年河北世家大族保存完好,也讓邵勳頗為警惕,他主觀上也有打壓河北人的意圖,雖然力度很輕。
綜合下來,盧誌作為河北係唯一的代表,僅剩的山頭,壓力是非常大的。
由於他的性格因素,又心胸不廣,內心十分苦悶。
河北連續三年遭災之後,眼見著被問責了大批官員,河北士人風評更壞,盧誌就有點撐不住的苗頭了,能挺到今天,把賑災之事大體落實,都算他有責任心了。
“子道何生隱逸之誌?”邵勳揮手示意黃正離開,自己坐了下來,問道。
“難道不想看到鄴城桑林之間鳥雀紛飛?”他往石鼎中已經沸騰的水投入椒鹽,隨口說道。
“難道不想看到金黃的粟麥覆滿安陽的原野?”
“難道不想看到巨鹿少女弄棹采蓮?”
“難道不想看到廣平少年白馬西風,踏入落花叢中?”
“難道不想看到清河士人悠遊林泉,對月長歌?”
“難道不想看到範陽男兒馳騁山後,射雕而歸?”
說完這些話時,盧誌麵現神往。
“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幾年大災算得了什麼?這就煩了?這就灰心了?這就傷春悲秋了?”石鼎中的茶水第二遍沸騰了起來,邵勳不慌不忙地從中舀出一瓢水,然後又從紙袋中取出碾好的茶沫倒入,慢慢攪動。
“河北餓殍遍野,真能恢複如初?”盧誌輕聲問道。
“能。”邵勳肯定地說道:“漢光武倚之以成大業,袁氏子若不亂來,再多一個曹操也打不過。不然的話,真當我閒著無事來河北呢?有這工夫,回平陽醇酒婦人享用著,豈不美哉?”
盧誌無聲地笑了。
石鼎之中的茶水已經第三遍沸騰,邵勳仔細舀出茶沫,再將方才舀出的水倒入。
做完這一切後,親手給盧誌倒了一碗,端到他麵前,道:“若無子道,我如何能輕易得河北?若無子道,我豈能進幽州?”
盧誌聽完有些臉紅。
這些話,他得意之時私下裡和人說過,沒想到被梁王知道了。
梁王終究不是曹孟德。
他聽了這話,也就一笑置之,到這會還親手給他煮茶,和他談天。
想到這裡,盧誌隻覺過往的些許委屈,儘皆不翼而飛。
他為了梁王做了那麼多事,梁王都記得。
梁王很承他的情。
梁王很尊重他。
“河南以前也是民不聊生。”邵勳又給自己倒了一碗茶,置於躺椅旁的案幾上,然後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說道:“最難那陣,餓殍遍野、白骨成山,連桑林都儘皆損毀。那會在許昌,我也夙夜憂歎,愁得不行。但世間之事,隻在人為,用心去做了,上天都會獎勵你。”
“河南已經走出來了,儼然大晉糧倉,活人無數。河北地更饒沃,夫有何憂?一年暴水、兩年大水,差不多到頭了。”
“前些時日在高陽、河間、博陵等郡巡視,五月收取了些小麥,一郡隻需數十萬斛糧米便可賑濟。救不活的人我不會救,救了就能活。或許其他地方還會餓死不少人,但比起去年呢?災情減輕得不多,但死的人卻少了很多。”
“子道心係燕趙,遣人力推冬小麥,筆都寫禿了幾支。明年五月若能順利夏收,此皆君之功也。我必命人勒石紀功,以彰君之德。”
不要錢的好話一個勁往外說,情緒價值給得滿滿,盧誌聽得心情好了許多。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這個時候愈發需要有人肯定他這一生。
邵勳輕輕躺著,看著天邊的晚霞,道:“河北,不會亂。”
這是他的底線。
河北小亂已成事實,但不能完全亂套。
襄國、安平、渤海等地的粥場吊了許多人的命。它們的存在,讓大規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