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該是聽進去了,目光定定落在魚身上,又轉向梁洗。麻木的眼神中有了些許神采,手肘試圖支撐了下,然而沒能起來,起到一半又跌了回去,閉著眼睛在那兒養神。
梁洗單手拽住他後衣領往上一提,少年順勢調整姿勢盤坐在地,接過烤魚,乖順吃了起來。
他該是多日沒有進食,身上肌肉快要麻痹,不敢吃得太快,小口地挑出魚刺。
所幸馬車上什麼都有,嚴鶴儀翻出些傷藥,管不得能不能對症,配上熱水一並給他送去。
梁洗回到火堆旁,繼續烤自己的魚。
過了片刻,不知是藥物起了效,還是吃過東西終於有了力氣,少年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不是要逃,而是去了岸邊,脫下上衣,捧著冷水清洗傷口。
他不停打著寒顫,瘦得仿似一尊披著單薄人皮的白骨,稍稍一動,便能看見嶙峋骨架上每一處關節的牽動。
梁洗緩步走過去,瞥見他後背肩頸處有一塊刺字,被鋒刃剮過幾刀,留下縱橫的瘡疤,和難以辯明的幾道筆畫。
梁洗沒有分毫會討人嫌的自知之明,在他邊上蹲下,好奇心旺盛地問:“你背上的字是什麼?”
少年滿頭虛汗,牙關打顫,正飽受寒冷與疼痛的折磨,嘴唇哆嗦著,發不出聲音。
嚴鶴儀扯了扯她衣袖,想將這礙眼的家夥領走。
梁洗巋然不動,又湊近了些問:“你是啞巴嗎?”
嚴鶴儀無奈說:“你可真會問話,你叫他怎麼答你?”
梁洗不服氣道:“宋回涯也一貫是這麼說話的。直截了當,簡明扼要。隻有小人才擅長打花腔。”
嚴鶴儀脫口而出:“所以她人人喊打啊!”
梁洗回過頭,威脅的表情中摻帶著幾分幸災樂禍:“我記住了。晚些時候替你轉告。”
嚴鶴儀見這人的腦子實是神仙難救,經不起半點拐彎,隻好乾巴巴地點出真相:“有些士族豪閥,會在家奴的身上留下刺字,就是他這樣。”
“家奴?”梁洗頓時惺惺相惜起來,小幅挪動著又靠近了半步,掏出底細與他攀關係,眼神清澈且真誠地道,“我以前也是家奴。不過我的家主是個人。你家主瞧著……不一定。”
嚴鶴儀叫苦連天:“我的活祖宗,你去彆處做家奴吧!你這家奴做得我嚴家堡都要改名換姓了!”
風從河對岸吹來,天光雲影都碎在粼粼白浪中。
平整的河麵上飄著幾片黃葉,被水流推著過來,將要靠近他們,又隨水勢流遠,在遠處若隱若現。
少年遊離地看著,嘴唇嚅囁著小聲說出一句:“不是。”
梁洗正忙著與她的孽徒對罵,沒有聽清。
“不是?”梁洗說,“什麼不是?你不是啞巴?”
少年張開嘴,艱難地發出幾個略帶古怪的音調,嘶啞難聞,像是多年來第一次說話。
梁洗聽出了一絲怒氣,他在鄭重地糾正:“不是家奴。”
嚴鶴儀切實漲了見識。梁洗這張嘴,功力再精進一步,該就能逼著死人開口了。
梁洗此時才發現,少年的眼睛其實很大,隻是被額前的亂發虛掩,叫人初見時隻注意到他的病氣,看不出他眸中的悍戾。
梁洗熟悉這樣的眼神。殺機深重,便是行將就木,也隨時準備著要與人玉石俱焚。
她就是這樣的人。
梁洗扯出一個笑臉:“你小子有意思。你叫什麼名字?”
·
魏淩生前腳方離開客棧,夥計忙麻溜地過來給桌上換了壺新酒,正在與宋回涯介紹著城中好玩的街市,昨夜那名前來尋釁的青年又出現了。
這次是一人前來,懷中抱著個精致木匣。進門後抬眼一掃,徑直朝她們走來。
夥計招呼都不及打一聲,收拾好東西,兩腿打結地逃開。
青年將姿態放得很低,站在桌邊,微微彎著腰道:“女俠。能否借一步說話?”
宋回涯心不在焉,正為魏淩生的事止不住地煩躁,對他更懶得應付,不冷不淡地瞥了眼。
青年避開視線,將木匣擺在桌上,伸手打開卡扣,抬起一條縫,叫她們能看見裡麵的東西。
他說:“家主想與閣下交個朋友。”
黃金整整齊齊碼了一排,底下墊著深紅的綢布。
那金黃與殷紅交織的鮮豔色彩,一瞬便讓宋知怯看得兩眼發直。她全身崩成一線,足尖點地,兩手按著桌麵,就要站起來。
拿著這麼一盒東西,莫說要跟她做朋友,做她爹都行啊!
她急切望向師父,卻聽宋回涯不為所動地道:“我這人,不怎麼喜歡交朋友。”
宋知怯與青年高高懸起的心,一同被擊沉下去。
宋知怯是如喪考妣。
青年是如履薄冰。
青年極儘謹慎地措詞道:“前輩切莫誤會,家主並非是要折辱前輩。家主深知,如前輩這等高潔恬淡之輩金錢隻是不入流的俗物。隻是此番倉促,不及款待,隻能用這箱黃金聊表心意。”
宋知怯吞咽了口唾沫,挪不開眼,恨不能大逆不道,點點頭替宋回涯答應下來。
宋回涯一手按著木匣上,在邊角處輕輕摩挲,耐人尋味地笑道:“天下百姓都在喊著世道動蕩,民力凋敝,你家家主倒是富貴得很啊。對我一個散漫閒人都如此慷慨。縱是守著座金山,也不敢如此揮霍吧?還隻是區區心意,未免太看得起我。我不過是江湖裡的小魚小蝦,受不起啊。”
“前輩謙虛了。”青年汗不敢出,將打好的腹稿一字不漏搬了出來,“還是為昨日那名逃奴而來。不知他與前輩說過什麼,怕前輩受小人蒙蔽,特來與您解釋清楚。”
“前輩遇見的那個孽畜,委實是個禍害!”
青年觀察著她的表情,不見怒色,便加重了語氣,續道:“那小雜種倒是命途多舛,自幼父母雙亡,險些餓死路邊。幸被府中門客收養,才得片瓦遮身。那門客本也是位遊俠,豪爽
仁義,待他視如親子,不曾叫他短過衣食。可那小雜種卻因一己貪欲,背恩賣主,親手殺害養父,又竊走府中財物,狼狽遁逃。”
“哦?”宋回涯故作驚詫,“然後呢?”
青年惋惜歎道:“家主本打算作罷,隻是憐憫那兄弟一腔善心白白錯付,還無辜賠上了性命。卻不料那小雜碎在外藏匿幾年,不知怎麼近日又潛回城內。城來有人認出,趕來通報,家主這才遣派我等搜查追截,想替往日的兄弟報個血仇。那小雜碎肆無忌憚,盤平城外天高海闊他不去闖,非要回到我等眼皮子底下興風作浪,無論換做是誰,都難咽這口惡氣,前輩您說,是也不是?”
宋回涯托著長音,笑道:“有道理。”
宋知怯跟了她那麼些時日,也聽出些習慣,當即嘴快道:“我師父說有道理的時候,就是覺得你在放屁。”
宋回涯眼尾橫去。
宋知怯拍了下嘴,又笑嗬嗬地改口:“她的意思是她懶得搭理你。”
宋回涯說:“我還不至於年老昏聵,叫一乳臭未乾的小子賣兩句慘,就信以為真。倘若確如你所言,你家家主大可安枕無憂。不定我一時興起,還會替你們捉拿逆賊。”
青年試探著說:“昨日我有一群兄弟,無端沒了蹤跡……”
宋回涯閒適飲著酒道:“莫賴到我身上啊,我是真不知道。我救下那小子後就走了。你的兄弟們橫行無忌,不定又招惹了誰,與我無關。”
青年猶不放心:“那小子留著終是個禍根,還請前輩告知去向……”
宋回涯重重放下酒杯,杯盞與桌麵的撞擊聲令那青年識趣地閉上了嘴。
她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叫言多必失?這世上可憐人多了去,街上隨意攔個人下來,都能就著自己的酸苦與你嚎上半宿。人人都有難言之隱,不是每個我都有心情聽。可你越是講他可恨,我就越想見識見識,你嘴裡的那個小雜碎,品行究竟有多不端。”
青年抿著唇角,惴惴不安地盯著自己的鞋尖。
宋回涯逐客:“還不走?”
青年抱拳,仍是禮數周全地道:“叨擾了。”
他剛走了兩步,宋回涯用手背叩了叩木匣。
青年見她心意決絕,返身回來,抱起黃金,再次一躬身,好聲告辭。
直到人影消失在街頭,宋知怯含情脈脈的眼神才不舍收回。感覺心口缺了一大塊,靈魂都沒了著落。
“唉。”她將杯口蓋到腦子上,強迫自己做個不能動彈的雕塑,閉著眼睛,老氣橫秋地感慨,“大俠真不好當啊。”
還得視金錢如糞土。
那她不如去做個挑大糞的。
宋回涯氣概豪邁地道:“學海無涯,師父沒教你的還有很多。彆看為師偶有潦倒,曾也是個揮金如土的性情中人。往後帶你見見那些大場麵,你就不覺得寥寥一小箱金子,能算得上一回事了。”
宋知怯聽她說得膽寒起來,屁股快坐不住。覺得師叔送的
那點黃金恐不能長久,不定過兩日就被宋回涯揮出去了,到時候師徒倆又得過望不了下頓的窮酸日子。
“唉……”
宋知怯兩手按著額角,吊著眼睛。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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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算是明白了什麼叫雞同鴨講。”梁洗腦殼嗡嗡作響,頭疼地道,“我聽不懂。”
少年說話本就含糊不清,還帶著濃重的鄉音。梁洗琢磨半天,才能弄個一知半解。
嚴鶴儀趕著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