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隱被押到了鬆江府的時候,大明的一艘新船正在進行下水儀式,而這艘新船,是一艘純粹奢侈的物件兒畫舫。
這艘畫舫長為十六丈五尺六寸,寬為三丈三尺一寸,水線為二丈二尺五寸,長寬比接近5:1,三桅硬麵帆船,尾部有一條三角帆,桅杆高度為十二丈四尺二寸,大抵是船長的3/4,從尺寸比例上講,這艘船用於遠洋商貿是完全可行的。
從船隻的設計上而言,作為商舶,完全足夠了,但是這艘船上隻有儲物倉,沒有貨艙,在第二層和第三層的甲板上,設立了一個個的吊床房間,船上有一名船長、兩名舟師,十名傭奴,十五名擅長琴棋書畫的揚州瘦馬,五名高麗姬。
沒錯,這條畫舫,不是拉貨的,是用來吃喝玩樂的,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畢竟海上畫舫這種東西,對於大明的富商巨賈而言,完全是一種全新體驗。
“一條船售價超過了五萬兩白銀,每年維護最少也需要一千五百兩銀子,孫商總,糊塗啊。”郭汝霖看著船從船塢中被駁船和纖夫拖船出塢,對著孫克毅開口說道。
孫克毅看著自己這艘畫舫,笑著說道:“郭總辦是儒生,不從商不懂,對於商賈而言,錢就是水,錢如果死氣沉沉,那就是死水,唯有花出去,才能源源不斷,財源滾滾,所以,有錢,我就花錢。”
趙士禎聽聞,對著郭汝霖說道:“孫商總的意思是,有錢燒的。”
孫克毅太有錢了,鬆江首富當之無愧。
他憑借著自己投獻朝廷,率先獲得了船引和購買鬆江造船廠三桅夾板艦的資格,將棉布賣到了朝鮮、倭國、琉球、呂宋,這都是大明極為熟悉的地方,賣棉布,是一個暴利的行業。
孫克毅這從朝鮮運回來了高麗姬,就動心起念,定做了這艘畫舫。
用孫克毅本人的話講,這就是一條飄在海上的窯子,一次隻接納二十名客人,船上的揚州瘦馬和高麗姬是高端貨,自然也隻做高端市場,不接散客,一次二十人,一次五天。
船貴、人貴,價更貴,一人一次就是五百兩,愛來不來。
這也是孫克毅打造的一艘商務招待的船隻,五湖四海的朋友過來,大家到船上吃吃喝喝聽聽曲,看看舞,就把這生意給談成了。
“孫商總如此高調,多少有些不符合財不外露的商人性格啊。”郭汝霖笑著說道。
“心裡有鬼的人才低調,我心裡沒鬼,自然得起高調,我問心無愧,我怕什麼?我又不是不交稅,這船就從鬆江府出發,到福建月港,然後再載客回來,反正舟師都是朝廷養的耳報神,有點風吹草動,朝廷也知道。”孫克毅想了想,頗為感慨的說道。
趙士禎聽聞,對著郭汝霖說道:“孫商總的意思是,孫家要做良商。”
孫克毅的這番話,就道儘了江南權豪縉紳為何不肯投效朝廷的根本原因,或者財不外露、低調的原因。
露財,高調,在萬曆年間,很容易被朝廷給盯上,被打上權豪的標簽,為緩解主要矛盾給調解掉。
權豪們要想高調,就要持續的解決地方就業、支持朝廷政令、支持地方建設和發展、做買賣就要交稅、促進地方產業升級、促進地方教育普及等等,履行好作為富商巨賈的功能性,而且必須始終和朝廷步調一致的履行功能,才能稱之為良商。
否則,很容易被朝廷當殺雞儆猴的那隻雞給宰了,掛到清理侵占、殺富濟貧的路燈上,被三次分配掉,如果真的要做到富商巨賈的功能性,那必然一定肯定的是,商總本人忙的腳打後腦勺,畫舫造出來,也就是給彆人玩的,自己天天忙得要死,哪有這個功夫?
孫克毅是願意當良商的,畢竟堂堂正正的把錢賺了,機會可不多。
“那人是誰?被緹騎們給五花大綁的扛著?”孫克毅眉頭一皺,看著碼頭那邊。
大老遠就能認出來那些人是緹騎,一個個都是膀大腰圓虎背熊腰,凶神惡煞,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幾百步外就能感受到那股煞氣。
“何心隱。”郭汝霖想了想還是告訴了孫克毅,此人是誰,這不是什麼秘密。
孫克毅一聽,他還真的認識這個人,他搖頭說道:“搖唇鼓舌之徒,之前他以心學門人拜見徐階,在鬆江府聚徒講學,還邀請我去聽他講學,所言所語,不堪入目。”
“哦?他說了什麼?”郭汝霖疑惑的問道。
孫克毅嗤笑一聲,滿臉不屑的說道:“這個人本名叫梁汝元,他讓我們納捐,幫他開學堂,廣收門徒,開心學之大端,他那一套講的還是很有趣的,但是最後還是暴露了一個基本事實,那就是要錢。”
“而且他不是要一次,他是一直要,他要建立學堂,學堂還有率養一人,輔養三人,維養數人。”
“維養下設管糧十二人,每人各乾一個月,其下又設催糧二十四人,每人催糧十五天,催糧下又設征糧七十二人,一人負責征五天。”
“朝廷想清理侵占,不就是為了征正賦嗎?朝廷清理侵占,還給船引,不是白沒,這何心隱白吃白喝也就罷了,還要收我家的稅,他憑什麼收我家的稅?就因為他呈口舌之利?他有多少步營?!”
“那徐老狗還給他搭台唱戲幫腔,弄了一個萃和堂堂口在鬆江府,烏煙瘴氣,還真有不少人信這個。”
孫克毅覺得何心隱講的挺好的,如果不是徐階的同門,如果不是要錢的話。
趙士禎聽聞,對著郭汝霖說道:“孫商總的意思是,朝廷還隻要錢,何心隱乾脆要命。”
大明又不像兩宋不設田製,不抑兼並,按照洪武舊製,魚鱗冊和黃冊,就是田畝冊和黃冊,每年都要稽查一次,但是後來發現執行太困難,改為了十年一次,兼並是明文坐罪的,雖然後來,兼並已經成為了一種普遍現象,但是這兼並,的確確是違背大明律在乾。
權豪縉紳們,提著腦袋跟朝廷對著乾,兼並來的田畝,何心隱就憑一張嘴,就想坐在他們頭上收稅,這不是要命是什麼?
但就是這樣,何心隱的學說大行其道,不少人都是何心隱的擁躉,因為何心隱當年入京曾經乾過一件大事,刺殺嚴嵩未果,這麼一樁大事,自然是讓人敬佩,何心隱每次說起這段,都不由自主的挺起了胸膛。
嚴嵩是個奸臣,這是大明士林的共識,那麼刺殺嚴嵩的何心隱,一下子就成了渾身是膽的俠客。
但站在朝廷的角度去看,嚴嵩是大明的朝廷命官,是國朝的首輔,何心隱(梁汝元)的刺殺行為,就是刺殺朝廷命官,所以對何心隱下了海捕通文,何心隱才被迫改為了現在這個名字。
這次不知道又是做了什麼幺蛾子事兒,被朝廷的緹騎給逮住了。
駱秉良將何心隱扔到了水翼帆船之上,結結實實的綁好,對著擅長操舟的陳璘說道:“陳總兵辛苦了。”
陳璘笑著說道:“不辛苦,彆的邊將,一年還進不了一次京師,我這一年回去三次,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京堂呢,能時常見到陛下,那是福氣,聖眷這個東西,不見麵,陛下連我模樣都不知道,哪來的聖眷?”
“就是俞帥辛苦了,鬆江鎮操練的事兒,本來該我這個佐貳官去做,這,我又出去玩去了。”
皇帝陛下指名道姓要的要犯,械送入京,還是得陳璘來,這船跑的太快了,普通的撐船之人,根本操縱不了,眼下操縱最好的就隻有陳璘,大明的海防巡檢司、海防巡檢都還在建設之中,所以隻能每次都辛苦陳璘跑這一趟了。
上次押解325萬兩白銀入京,陳璘帶著十個海防同知,十條水翼帆船護航,也是沒辦法,這東西玩明白的人仍然不多。
陳璘再次啟航,沿路向著天津衛而去,這一路北上,何心隱還想開口蠱惑下陳璘,結果陳璘直接用何心隱的襪子堵住了他的嘴,讓他少逼逼賴賴。
陳璘最煩這種人,平倭蕩寇的時候,哪個窩巢賊穴裡沒個這樣的人物?如果不是這種人四處招搖撞騙、搬弄是非,騙人上山落草,陳璘在廣州平倭還能輕鬆點,關鍵是這幫搖唇鼓舌之徒,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讓匪寇和倭寇聯合,搞得事情變得更加麻煩。
在陳璘看來,這種人,死後不下十八層地獄,真的是便宜他們了。
陳璘隻用了一天的時間,就把何心隱給送到了天津衛,移交給了天津衛的緹騎,押解京師。
這路上當然有人想要搭救何心隱,但是緹騎的動作實在是太快了,等到朝中知道何心隱被抓到的時候,人已經進了天牢裡。
進了天牢,就沒得救了。
朱翊鈞在宮裡學習騎馬,他坐在馬背上,略顯有幾分迷茫,他身下的這匹馬,是精挑細選出來的。
“駕!”朱翊鈞試著讓馬前進,但是這匹馬,始終紋絲不動,連走一步的意思都沒有,就是站在原地,左顧右盼。
朱翊鈞用儘了所有的辦法,但最終都沒能讓馬成功的跑起來,他坐在馬背上,對著牽馬的張宏無奈的說道:“是朕要學習馬語它才能聽的懂嗎?”
“也不是,它的性格溫順。”張宏十分委婉的說道:“陛下,臣牽著馬,先走幾圈再說?”
“這也太溫順了吧!李如鬆十歲就可以騰躍控禦了。”朱翊鈞對自己的要求還是很高的。
李如鬆十歲能馴服烈馬,朱翊鈞十三歲連個溫順的馬匹,都不能讓它跑起來。
“那是為了逃跑。”戚繼光在一旁聽到陛下說起了李如鬆,還是略顯感慨的說道:“寧遠伯年輕時候家貧,彼時遼東征戰不休,當時建州女真南下劫掠,李如鬆也是為了逃跑,才騰躍控禦,要是跑得慢的話,就死了。”
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李如鬆十歲那年是嘉靖三十八年,那會兒李成梁連生員都不是,四處討生活,彼時大明在西北接連戰敗,東北邊方不寧,李如鬆跟著他爹李成梁顛沛流離,所以才十歲能騎馬,不會騎就被殺了,或者擄掠到建州當建奴去了。
張宏牽著馬,帶著小皇帝走了兩圈,而後,這匹溫順的馬,開始邁著小碎步快走了起來,朱翊鈞玩的不亦樂乎,轉了三圈之後,朱翊鈞才翻身下馬。
“戚帥陪朕去看看,那個要做聖人的何心隱,朕倒是要看看他有幾分能耐。”朱翊鈞打算親自到天牢裡會會這個何心隱,他心裡有幾個疑惑,需要當麵問問何心隱。
馮保去文淵閣叫上了張居正,皇帝陛下帶著一長串的尾巴來到了大明的天牢,趙夢祐將北鎮撫司的天牢打掃的乾乾淨淨,一塵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