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對修皇宮沒什麼太大的興趣,皇宮被火燒了,朱翊鈞實現了他的政治目的,對西北族黨展開了一整輪的清洗,而後借著大火燒宮更進一步確立了振武的必要性,無論是戚虎、俞龍還是李成梁、殷正茂對皇帝清理西北族黨表達了十分明確的支持。
俞龍戚虎親自前往,李成梁攻打彰武推進戰線,確保大寧衛的安全,殷正茂更是直接進京領了國姓,作為陛下的海外支持者。
一定要確定的是,呂宋對於穩定大明經濟和東南海疆安全有著彌足珍貴的意義,殷正茂肯領國姓,那是要背負大量罵名的,但是殷正茂沒有計較個人的榮辱,他明確的支持大明皇帝。
朱翊鈞的政治目的已經實現,對修皇宮更加沒有興趣了。
他要住西苑,西苑好,四周都是水,安全的同時,西苑更加宜居,因為北衙乾燥,住在水邊並不會太過於潮濕,而且朱翊鈞的寶岐司是仿照全楚會館的格局建的,住起來是十分舒適的。
張居正無論如何都不肯小皇帝住西苑的,你小皇帝小小年紀就一把年紀住進西苑,大明朝臣們被嘉靖皇帝的擺爛折磨出了心理陰影。
最後矛盾相激也達到了衝和的狀態,小皇帝同意皇宮鼎建,但是得抹零。
朱翊鈞抹零是逼著大司寇降低成本,而非讓他苛責工匠。
隆慶年間的大風向是不能魚肉縉紳,而萬曆初年的大風向是不能苛責小民。
小民已經不能苦一苦了,縉紳還是可以苦一苦的,這是有著一套完整而縝密的邏輯,是基於當下大明已經兼無可兼,並無可並的社會基礎下。
小民已經窮到一家五口兩條褲子的地步,再榨,就是遍地民亂了。
正是基於這種政治正確的情況,清丈、還田、六冊一賬等等新政,開始大規模執行。
大司寇王崇古若是苛責小民工匠,被言官們抓住了,定要給王崇古彈劾舉辦了,讓王崇古見識下言官們的鋒利,畢竟王崇古仍然是戴罪之身。
次日清晨朱翊鈞從午門入,進入了工地之中,對具體的皇宮複建提出了意見,詢問詳細。
“大司寇,這個能不能少用一點鋼?鋼可是用來鑄炮的,這用到了連廊拱柱之上,是不是浪費了?能少用就少用一些吧。”朱翊鈞提出了自己切實的意見,減少鋼的運用。
王崇古沉默了片刻說道:“陛下,咱大明鑄炮的鋼還是有的,這都是新設廠鼓鑄所用鋼料,陛下容稟,已經比用金絲楠木要便宜的多了。”
金絲楠木即便是在當下,依舊是一種極其昂貴的木材,以乾清宮為例,一個金絲楠木的窗框就要五千兩銀子,除了皇帝住的那間,其他也不用,原皇宮最貴的就是三大殿兩宮的柱子,以往都是金絲楠木隼牟拚接而成。
現在用鋼混,已經非常省錢了!
“要不空心結構,中間填建築垃圾得了,反正鋼混堅固。”朱翊鈞提了另外一條省錢的好辦法!
王崇古振聲說道:“陛下!”
“陛下啊,無論是石灰廠、鋼料廠還是玻璃廠,那都是建的廠,經營好了,這筆錢還能賺回來的,陛下啊,這錢該花花,該省省,沒必要省了!”王崇古說的這幾樣,要打灰肯定要有石灰廠,要嵌鋼料,必然要鋼料廠,要鑲嵌玻璃,自然要玻璃廠。
王崇古打算給大明皇帝來點小小的官廠震撼,燒玻璃這件事已經提上了日程,給皇宮換個玻璃窗,窗明幾淨,就是王崇古的恭順之心。
“這話是沒錯,皇宮鼎建大工,的確能夠促進產業的形成和技術的進步,甚至能安置一些流民,讓他們有一技之長用於謀生,這些都沒錯,但是大興土木就是大興土木。”朱翊鈞看著工地已經開始如期推進,感慨萬千的說道。
“陛下,這是鋼混,不是土木。”王崇古糾正了皇帝的說法。
讀書人,是十分擅長咬文嚼字的,連土木都沒有,應該說大興鋼混。
朱翊鈞直接給氣笑了,搖頭說道:“大司寇談一談族黨吧。”
這次處斬的案犯裡有王崇古的堂弟王崇雅,確實是不折不扣的族黨,而主持監刑的就是王崇古,王崇古大義滅親。
任何事情了結,就必須要有總結,總結經驗和教訓,防止重蹈覆轍,而朱翊鈞讓王崇古本人總結經驗教訓,可謂是找到了正主,王崇古深有體會。
“宗族、科舉與政治。”王崇古見小皇帝終於問了出來,提綱挈領的講起了這三者的關係。
“以血緣和地緣關係為紐帶的地方宗族,對於地域性商幫的勃興起著重要作用。宗族和商幫的高度捆綁,必然會造成士商融合,這不僅是在山西、陝西,在大明的南衙、浙江、福建、兩廣,表現的更加明顯,陛下,馬自強也是出自大商大賈之家。”
“商人謀財好利,出於宗族生存發展的切實需要,在完成了士商融合之後,宗族巨商,都將科舉作為其子弟的首要選擇,科舉,可以將商人與掌握了權力的官僚結為一體,從而使宗族勢力滲入地方政權,甚至京堂、文華殿內。”
“朝中先後有楊博、王崇古、張四維、馬自強等人,京堂更是遍布了同榜、同鄉、同師、姻親等等黨羽,進而直接影響到了朝廷的決策。”
“士商融合,倚靠科舉之力,就更進一步,成為了官僚商賈這一集體,實現封建這一目標。”
“在地方,在姑息之下,借著京堂的勢力,這一集體,早已經成了山大王的存在,這是封建藩鎮之虞;而因為權力掌握在官僚手中,權力就是鏈接地方權豪的樞紐,是姑息之弊的根源;而商賈往往掌握著絕大多數生產資料,為虎作倀。”
“地方官吏和宗族沆瀣一氣,寧抗朝廷之明詔,而不敢掛流俗之謗議;寧壞公家之法紀,而不敢違私門之請托。”
“自下而上,朝廷根本無計可施,這就是宗族、科舉與政治的關係。”
王崇古本身就是族黨的一員,他非常清楚族黨的這個現象,它是一個權力和生產資料緊密結合在一起的集體,其根本目的就是封建,更加確切的說,就是藩鎮。
“新鄭公在朝的時候,說要看當下,能必貴當、計必貴當、利必貴當、法必貴當,那麼是什麼造成了族黨形成呢,他的社會成因是什麼呢?”朱翊鈞繼續詢問,官吏和權豪勾結在一起形成的封建官僚資本,是現象,他想知道,造成這個現象的成因。
封建官僚資本,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呢?它是一張網,是在宗族的基礎上,建構起的地域性政商關係網,生產資料和權力琴瑟和鳴的網,足以對抗朝廷明旨的網。
王崇古思慮了很久才回答道:“族黨的誕生,臣以為有兩方麵的原因。”
“商品交換愈加頻繁,過去的以家庭為單位、利用規模極小的生產資料、個體為根本,完全或主要依靠自己勞動,滿足自身生活所需為主的小規模的經濟、基於農業的商品交換的貿易,正在被以工場為單位、利用規模較大的生產資料,集體為根本的大規模雇傭勞動經濟、基於大量手工作坊生產商品用以交換的貿易所取代。”
“第二,則是白銀正在實質上取代銅錢、鹽引、寶鈔成為大明的主要貨幣,白銀因為它本身的稀少,物以稀為貴,它天生就是貨幣,那麼白銀的大規模流入,促進了商品交易的變得頻繁,而頻繁的商品交換貿易,又擴大了對白銀的需求。如此相輔相成,不斷互相促進。”
“這是成因。”
朱翊鈞不斷的點頭說道:“大司寇總結的非常到位。那麼踐履之實的說,我們越促進白銀的流入,越是平整路麵,促進商品交換,就會越發促進這種封建官僚商賈集體的形成,那麼截斷白銀的流入,甚至是利用製度設計,比如戶籍路引,封閉各地的交流,似乎可以維護朕的皇位安穩?”
小皇帝提出了自己的疑慮。
“陛下,道理上是說得通的,但實際上是本末倒置,因為怕噎死而不吃飯的行徑,是不符合大勢所趨的。”王崇古當然清楚,站在皇帝的立場上看,似乎阻斷商貿往來,降低商貨交換的頻率、減少白銀流入,可以穩定老朱家的統治。
真的是這樣嗎?
答案是否定的,大明已經實踐過了,孝宗皇帝就是這麼乾的,大明的複古風力輿論,也是基於這種想法。似乎隻要把商賈從這個世界上除掉,一切的禮崩樂壞、一切社會矛盾、一切的不痛快,都會伴隨著商賈煙消雲散一樣。
怕被噎死,就不吃飯了,的確,不會被噎死,但是一定會餓死,大明朝廷差點被窮死了,也就張居正不怕聚斂之臣的惡名,整天在朝中又是清丈,又是還田,給朝廷聚斂銀子,朝廷有了銀子怎麼花,又成了一個問題,總不能讓銀子堆在府庫裡躺著發黴吧。
朱翊鈞不斷的點頭說道:“嗯,族黨,的確在大明普遍存在;而族黨權豪如同一雙大手,伸向了大明的角落,甚至伸到了京堂、伸到了皇宮之中,影響朝廷決策,讓社會矛盾不斷的激化,爆發出激烈的衝突來,手伸的越廣,則會反哺族黨的壯大,這是相輔相成的。”
“其成因是大明的商品交換在不斷的加速,白銀流入更進一步的促進了商品交換的速度。”
“如何解決呢?”
現象、問題、成因,都清楚了,那麼解決之道呢?
王崇古自認為自己是個見風使舵的小人。
王崇古的自我定位一向非常清楚,他絕對不會在領導糊塗的時候,自己聰明,張居正就是那種明知道坐在龍椅上的家夥糊塗的很,根本不思進取,你張居正非要聰明,罵嘉靖、擋隆慶、教萬曆,這都是張居正乾出來的蠢事。
同樣王崇古這種真小人,在領導聰明的時候,也絕對不會藏著掖著,這就是王崇古這個小人見風使舵的本事。
朱翊鈞卻不認為王崇古是單調的小人,單調的小人能給的大明止血、能給大明安土牧民、能為了國朝大計把官廠弄的有聲有色?能搞出大義滅親的壯舉來?這王崇古日後不上賢臣傳,誰人能上。
雖然王崇古很大一部分是被迫的,被張居正摁著頭做好事,可好事就是好事,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完人。
對於王崇古,朱翊鈞向來辯證看待,王崇古自己看待自己,那就是認定了自己是小人。
小人有小人的生存之道,皇帝聰明了起來,王崇古就表現出了自己的聰明來,他俯首說道:“如何解決呢?”
“元輔先生的法子是破姑息,整飭吏治,這個法子好,法子妙,糊名草榜定名次,底冊填榜示公允,好得很!破了姑息整飭了吏治,就把族黨,這個封建官僚商賈中間核心的官僚,這個樞紐給破了。”
“臣沒那麼大的智慧,臣以為也可以從生產資料下手,若是把這生產資料集中在了朝廷的手裡,也不用多,有個三成就足夠了,那這封建、官紳、商賈這個集體裡最薄弱的那一環,商賈這一片土壤就不攻自破了。”
朱翊鈞看著王崇古,王崇古看著張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