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回到了文華殿,找來了首輔張居正,和張居正商量跪禮之事。
大明的官員,下級見上級,到底要不要跪見?
“陛下,這個說來話長,是從洪武年間講起,還是從嘉靖年間講起呢?”張居正對這個還是很有研究的,葛守禮不準範應期跪他,後來晉黨內部就開始行拜揖,就是打躬作揖。
張居正研究之後,決定跟著黨建達人葛守禮,楚黨內部不行跪禮,隻有拜揖。
“凡拜揖序立、行走回避、尊卑上下,森然各有儀節,若是洪武年間禮製,其相越四等者,則卑者拜下。尊者坐而受禮。有事則跪陳。”張居正說起了洪武年間的製度。
隻有相差超過四等,比如張居正是正一品待遇,正五品以下見張居正,則需要跪拜言事,從一品和正一品不屬於一等差,正一品和從二品是一等差。
張居正端著手繼續說道:“查舊案,嘉靖八年令:巡按、禦史於守令官、不許作威挫辱。知府相見、不許行跪禮,凡官員公座言事。”
按照洪武年間的祖製而言,差距四品以上需要跪拜言事,但是按照嘉靖年間的祖製來說,凡官員在堂上,或者說公共場合官衙說話,都是要坐著說,不許跪拜。
朱翊鈞略微有些感慨的說道:“嘉靖八年令,嘉靖新政,此令是為了清朗官場風氣。”
“誠如是也。”張居正也有點感慨,他最近在讀《西遊記》,越讀越是感觸頗深。
嘉靖新政,實在是可惜了,嘉靖鬥了整整二十年,最終是沒有勇氣,繼續鬥下去了,張居正批評嘉靖皇帝和唐玄宗用克終之難來形容。
西遊記裡的孫悟空,是嘉靖皇帝的寫照,何嘗不是天下所有人的寫照?初時意氣風發,而後被現實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冷眼旁觀了起來。
張居正再俯首說道:“洪武三十年令,凡大小官員於內府相見,不許跪拜。堂下見麵是不能跪的。”
“洪武三年,高皇帝下旨,軍民行禮尚循胡俗,飲宴行酒多以跪拜為禮,乃命省臣及禮部官定為儀式,申禁之,其餘一切胡禮,悉禁勿用。”
“所以,孫應鼇扔了周道直的見麵禮,還斥責周道直跪見,是符合祖宗成法的禮法的,內府見麵,一律不得跪見。”
張居正為孫應鼇說話,按照大明禮法而言,孫應鼇沒做錯什麼,但是按照大明約定俗成的潛規則,周道直跪見,也說得過去,畢竟之前大家都跪,若非葛守禮首倡禁跪禮,張居正也不細細研究這個。
朱翊鈞點頭說道:“那就申明舊章,一律不得下跪,令禮部下雙榜填名,願意跪的就膝行上殿就是。”
“臣遵旨。”張居正再俯首說道。
“陛下,大司寇殿外求見。”小黃門匆匆走了進來,俯首說道。
“宣。”朱翊鈞點頭說道。
“陛下,臣有急務疑慮,要麵奏陛下,故此前來。”王崇古入殿就是大禮,將奏疏舉了起來,張宏將奏疏拿到了禦前。
“大司寇平身。”朱翊鈞將奏疏再遞給了張宏,張宏轉呈到了張居正的手中。
張居正看完了奏疏,疑竇重重,麵色凝重。
王崇古站在文華殿裡,多少有點感慨,按照嘉靖年間的祖宗成法,在嘉靖二十一年之後,沒有敕諭宣見,隻有閣臣才能請命覲見,到了萬曆年間,張居正請皇帝召見輔臣,接見廷臣,這廷臣才能找上門來。
嘉靖二十一年後,老道士就擺出了一副天威不可測的架勢,垂拱治世了。
這其實很影響張居正這個首輔的威權,輔臣的特權廷臣也擁有了,今日,王崇古這本奏疏等同於繞開了內閣。
張居正之所以要這樣做,就要說到張居正和高拱的路線之爭。
大明皇帝喜歡擺爛,高拱的路線是:既然喜歡擺爛就一直擺爛下去,不要管事了,司禮監裁撤之後,所有的奏疏都由內閣處置;張居正的路線是:教育皇帝不要擺爛。
朱翊鈞是高度讚同張居正路線,因為高拱的路線,跟後世的君主立憲製有著一些奇妙的相似之處,但是大明自有國情,大明的法統是由朱元璋建立的家天下的法統,所有的製度設計都是緊密的圍繞著皇帝設計。
高拱要革罷司禮監,要架空皇帝,要內閣大權獨攬,高拱這條路,在大明的環境下,最後的終點,根本走不到君主立憲製,而是走向謀朝篡位。
“大司寇,這本奏疏,不就是今年各地的凶案嗎?為何讓大司寇如此驚慌?”朱翊鈞開口問道。
王崇古的奏疏裡,一共陳列了今年過年到現在地方奏聞朝廷的三十多起惡性案件,這裡麵多數都是劫掠案件。
有的是山匪響馬作亂,比如山東兗州府行商財貨被搶了,所有扈從的鏢局鏢師、家奴、車夫,全都被殺死;有的是遊墜小民作案,比如南京城綢緞店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幾個遊墜小民破門而入,劫掠一空,掌櫃賬房被殺;有的是則是教徒行凶,比如無為老母教眾聚嘯劫掠漕船,鑿破沉船,四散而去等等。
王崇古再俯首說道:“陛下,去年到九月不過十多起,今年增加到了三十多起,這些案子有幾個顯著的蹊蹺之處。”
“第一個蹊蹺之處,就是很難稽查,案件發生突然迅速,而且時間很短,手段殘暴凶狠,殺人不眨眼,性質極其惡劣,這就造成了偵破極其困難。”
“第二個蹊蹺之處,則是受害者並無大戶,搶綢緞莊、搶行商、搶漕船、搶小民,唯獨不搶大戶,臣初以為千頃以上大戶,皆有護院,且大戶人家可以禮送其離開,臣初以為如此,後仔細分辨之後,發現此事蹊蹺無比。”
“第三個蹊蹺之處,則是即便是偵破抓獲,作案之人也是互相不認識,隻是作案之時相聚,甚至連同行者為何人,都不清楚,這就是有人在刻意製造事端。”
王崇古想了想說道:“臣以南衙破獲的這一起玉石行搶劫案為例,作案者六人,皆為遊墜,平素遊手好閒不務正業,以偷盜、隨搶為生,在七月十七日,五人帶麵具,出現在秦淮河畔,徑入多福玉器閣,殺人越貨後,揚長而去。”
“這六人在多福玉器閣盤亙一刻鐘,這也是五城兵馬司校尉趕到的時間,案犯裝滿了玉器,逃入清涼山,剛到與銷贓之人約好的地方,這六人就再次被人搶劫,所獲贓物無影無蹤。”
“五城兵馬司趕到抓獲此六人,賊人已經逍遙而去,詢問其同黨指使,皆不知,皆言一名叫共工的男子,以高薪聘請而已。”
“至於這個共工何許人也?他們卻是分毫不知。”
聽到這裡朱翊鈞終於聽明白了,再次翻閱奏疏確定自己沒有理解錯。
王崇古站在權豪的立場上,提醒小皇帝,這些惡性事件,數量正在以一種恐怖的速度在增加,這些案件並不簡單,也不是偶然的,是有人在裡麵故意指使,指使之人讓遊墜小民犯下大錯,卻連報酬都不想給,直接黑吃黑了,而且這種指使,還有擴散的範圍。
量變會引發質變。
對於這些權豪縉紳而言,他們的成本就是派一些個傭奴出去四處招搖撞騙,因為大明有太多太多困於生計的遊墜之民了,窮民苦力平日裡都是乞討或者為虎作倀,給盜寇撐梯過梁,對於這些指使者們而言,這些遊墜之民,根本不是同夥,是耗材。
即便是耗材們被消耗了,被朝廷所緝捕了,對於指使者而言,也無所謂,因為在這個過程中,這個‘共工’連名字都是假的。
“無膽鼠輩,若是不服就直接謀反,何故如此向下苛責,這是在對朕耀武揚威嗎?”朱翊鈞吐了口濁氣說道,麵色凝重的說道。
造反的膽子是沒有的,但是鼓噪一些窮民苦力謀財害命的膽量是有的,而且很大。
“先生,他們想要什麼?”朱翊鈞看著張居正問道。
張居正卻非常平靜的說道:“無外乎,停止海運漕糧、停止稽稅、停止追欠、停止清丈、停止還田、停止官辦織造,停止新政,停止臣這等聚斂之臣聚斂罷了。”
“先生,早就料到了他們會這樣嗎?”朱翊鈞看著張居正波瀾不驚的麵龐問道。
“臣並不意外。”張居正俯首說道。
張居正早就對這幫權豪們沒什麼奢求了,這種事,他見到過,而且不止一次。
在令人失望這件事上,權豪縉紳們從來不讓人失望。
這件事張居正還是打算上稱,最終被拿到了廷議上議論。
王崇古不是杞人憂天,是真的在發生。
王崇古之所以要繞開內閣,是他自己都不確信這件事是不是和他想的那樣,他隻覺得這裡麵的蹊蹺之處,過於蹊蹺了。
他隻是想提醒陛下,小心會不斷出現的效仿犯罪。
最後廷議給出的決定是:惡性事件發生後,若是不能破獲案件,則所屬諸官,皆考成下等,相應的破壞案件,抓到指使者,則考成加一等;若是惡性事件在治下頻發,累三件以上,則立刻罷免械送京師,徐行提問。
刑部下令各衙門加強對衙役、五城兵馬司校尉的約束,平日少吃點民脂民膏,多留心惡性犯罪。
而兵部則下令到各個巡檢司,留心遊墜陌生之人,若是有生麵孔,需格外留意。
大明的戶籍和路引,讓大明分割成了若乾個沒有太多人員流動的封閉單元,大家都是熟麵孔,突然來了個生麵孔,而且此人沒有朝廷的路引,那就可以直接緝拿盤問清楚了。
戶部提供這次行動的全部資金。
大明的巡檢司由武舉人擔任巡檢,正九品,每一司養弓兵若乾,這些弓兵不領朝廷俸祿,他們隻領賞賜,一旦捕獲之人為惡性案犯或者當地為惡大盜,朝廷按人頭支付賞銀。
比如共工這個人的有效線索價值100兩,而他的人頭價值500兩。
兵部將任務行政發包到了巡檢司,並且支付相應的報酬。
值得注意的是,大明的財稅越來少,自嘉靖年間起,朝廷對於支付賞銀也開始拖拖拉拉,現在朝廷有錢了,就能夠調動這些巡檢司巡檢和巡捕的積極性了。
張居正非常相信官吏們的智慧和他們為了謀求升官的主觀能動性,若是能破獲追回贓款,則考評不變,若是能找到幕後指使,讓朝廷抄家,那考評就增一等。
大明考成法一共就九等,抓到一個幕後指使,就能增一等,大家都在官場上卷,加這一等,就甩掉多少人?
權豪縉紳們把窮民苦力們當一次性的耗材,朝廷就把縉紳們當指標看待。
這是矛盾在激化,這是鬥爭,容不得半點溫情,處處都是你死我活。
而朱翊鈞給的支持是,各級官府可以求助朝廷,總有些半縣之地的大戶們,縣令們不敢得罪,高啟愚也弄不過那些個權豪,直接求助鬆江鎮衛軍,鬥不過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兒,鬥不過,就求助於朝廷,搬救兵理所當然,由朝廷發兵前往跟他們碰一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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