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壁提醒,張居正也認為西山煤局的籌辦,絕對不會順利,果不其然,很快,密集而快速的攻勢就開始了,仍然是從王崇古身上開始下手。
對於王崇古的彈劾變得密集了起來,而彈劾的重點,也從王崇古威逼主上,僭越主上威權,改為了彈劾王崇古辦事不力。
僭越主上威權的事主,大明皇帝特彆批複過了不予追究,事主都不追究,言官再彈劾就顯得的多餘,而且王崇古最近已經屬於投獻派了,投獻皇帝,緊緊跟隨張居正的步伐,聚斂興利。
而彈劾王崇古的辦事不力主要集中火力在王崇古督辦的大隆興寺佛塔的偷工減料之上。
十一月初,順天府衙門,商賈趙德義檢舉揭發佛塔偷工減料,朝臣一片嘩然,質疑的風力輿論,越來越多。
葛守禮和海瑞在文華殿請求覲見,朱翊鈞宣見了二位總憲,看完了他們請命稽查的奏疏。
“這件事必須要稽查嗎?”朱翊鈞看著兩位總憲眉頭緊皺的問道,小皇帝確切地知道,不能什麼都查,這一查萬一查出點什麼來,豈不是要出事?
王崇古這個時候倒了,毛呢官廠督辦要換人,皇宮、皇家格物院、佛塔的督辦,都要換人,西山煤局的籌建,也不過是鏡花水月。
他這一倒,朝廷至少要半年的時間,才能繼續推行這些項目,而且很難說會像現在這麼順利。
彆的不說,皇宮的鼎建,肯定趕不上皇帝大婚了。
“陛下,眼下風力輿論太強了,朝中非議頻頻,若是沒有稽查,恐難服眾。”海瑞吐了口氣濁氣,俯首說道。
大明皇帝動用國帑為李太後不戀權柄修建報恩佛塔,這件事在立意上得到了朝廷的一致認可,後宮不得乾政,是明清兩朝的共同認知,明清兩朝六百年,在這件事上保持了慣性,臨朝稱製、垂簾聽政,隻有韃清末年,出了個慈禧。
李太後在隆慶六年住進了乾清宮裡,其實相當一部分的朝臣,很擔心李太後的權欲熏心,造成不可估計的後果。
李太後的歸政,是一個善莫大焉的善舉,很少有人反對佛塔的修建,雖然佛塔的修建抱著惡意的目的,就是清理寺廟道觀詭寄田畝。
在具體的營建過程中,出現了偷工減料的問題。
葛守禮也是麵露無奈,兩位總憲已經用儘了全力去壓這股風力,但是這風力輿論卻是聲勢浩大,他俯首說道:“大隆興寺報恩佛塔,和大報恩寺琉璃寶塔規格是一致的,高二十三丈四尺六寸,九層八麵,圍三十丈,九層設有宮燈146盞,塔頂有相輪九圍,共重三千六百斤,塔頂銅盤二口,以風磨銅鑄造,各重九百斤,寶珠天盤一個,重四百三十斤。”
“頂層的相輪垂下八條鐵索,鐵索下掛銅球,用以防風。”
兩座塔,在頂層都設有一個大銅球用來防止大風將樓吹倒,這東西就是個阻尼器,在狂風呼嘯的時候,維持塔的結構。
朱翊鈞看著兩位總憲,十分確信的說道:“鼎建大工這事兒,上下其手,並不稀奇,這塔建好了不塌就是了,水至清則無魚。”
這搞鼎建大工,莫不是要留一些油水,否則這活兒拖拖拉拉乾不完,現在佛塔也是這個道理,皇宮鼎建,王崇古不敢拿,佛塔和格物院的鼎建大工,朱翊鈞已經默認王崇古稍微沾點油水了。
隻想馬兒跑,不給馬吃草,這種事一定做不成,王崇古不拿,總辦此事便不能拿,總辦們不拿,所有人都不能拿。
一管就死,一放就亂,就是行政的常態,一點渾水都沒有,是沒有積極性的,朱翊鈞重視結果,他也不要求人人都是海瑞這樣的清廉臣子。
但是現在風力輿論甚是喧囂,從朝廷言官上奏,再到雜報長篇累牘的報道,都讓這種壓力來到了閾值,必須刨開肚子,看看王崇古到底吃了幾碗粉的地步。
“陛下,臣領陛下欽命,督辦殺貪腐之風一事,朝中多有質詢,這大司寇偷工減料之說實在是太多了,這查一查,若是清白的,則給大家一個交待,若大司寇不是清白的,那就得殺貪腐之風了。”海瑞海總憲領查貪之事,便不能違背自己的職能。
“大司寇也是古怪,被人彈劾了,也不上奏疏陳情,這風力輿論一邊倒,唉,那就查查吧。”朱翊鈞已經儘力了,他一直在攔著,奈何事主直接擺爛,連封陳情的奏疏都不肯上。
朱翊鈞也隻能希望王崇古不要貪的太多,否則真的不好收場,雁過拔毛,朱翊鈞自然可以搬出八辟八議的祖製來,寬宥一二,可王崇古要是搞出雁過留毛的貪腐大案來,那就不是朱翊鈞可以寬宥的事兒了。
“元輔以為呢?”朱翊鈞詢問張居正的意見。
張居正俯首說道:“陛下英明。”
“那就先生督辦此事吧。”朱翊鈞和張居正相對一眼,都是露出了一個感慨的笑容來。
做事很難。
王崇古怎麼說?王崇古一言不發。
對於朝中的風力輿論,大司寇沒有反駁,也沒有陳情,就像張居正對所有彈劾元輔的奏疏都貼浮票一樣,王崇古不反駁。
商賈趙德義為何要跟王崇古撕破臉?主要是因為王崇古不給錢。
給朝廷乾土木,朝廷都是直接征召民夫,這是勞役。
但是有些必須要撲買,購買民間磚石土木等物,但是這個回款周期真的很長。
以隆慶皇帝的皇陵為例,朝廷在萬曆元年十二月才把款批了下去,而後一直到萬曆四年,還欠著錢,沒給清。
大明的體製僵化嚴重,一筆銀子層層下撥,一道一道的批複核驗,想拿錢,且等著吧;第二方麵,大明賄政姑息之弊蔚然成風,這筆銀子,撥著撥著,賬上還有,實際已經沒有了,或者是挪作他用,或者是被過一到手,就沾一手油給拿沒了。
商賈趙德義平日裡肯定是吃了這個悶虧,給朝廷乾活,很多商賈都已經預計到會被朝廷白拿了,這也是真實情況。
我王崇古白拿你趙德義的銀錢貨物,是給你趙德義臉,我怎麼不白拿彆人?少特麼給臉不要臉。
肯定有人攛掇趙德義,朝中倒王的風力輿論,一直都很強,有人煽風點火,不肯吃悶虧趙德義,一不做二不休便把這件事給說了出來。
刨王崇古的肚子的時刻到了。
張居正親自領命,帶著都察院總憲海瑞,戶科給事中兩名、監察禦史十二名、戶部尚書王國光、戶部左侍郎畢鏘、內帑太監崔敏等人,直撲王崇古的刑部、工部和大隆興寺工地,扣押了所有的賬本。
“大司寇,多有得罪了。”張居正麵色複雜的說道。
王崇古則端著手說道:“沒什麼事兒,總要經過這麼一輪,張四維牽連到我,陛下就割我一縷頭發,肯定是不滿意的,早晚之事,現在查和日後查,也沒什麼區彆,總要把我上稱,稱一稱的。”
“陛下不肯,但是風力輿論太大了,陛下也很為難。”張居正左右看了看低聲說道:“大司寇給我交個底兒,到底拿了多少,好讓陛下和我做好準備,咱們還有八辟八議。”
“我說我沒拿,你信嗎?”王崇古的麵色格外的古怪,陛下還要保他,這是讓他最意外的事兒。
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
當初皇極殿上的寬宥,在王崇古看來,皇帝肯定是憋了一肚子的氣,但是為了西北的穩定,還是饒過了他王崇古本人和家眷,是防止矛盾進一步激化。
張四維和那二十四名解刳犯已經入監,七百餘人已經斬首,三娘子再次入京商談馬價銀,不僅僅是朝臣們覺得殺他王崇古的時機到了,就連王崇古都這麼認為,自己也到了該死的時候。
“大司寇既然沒拿,為何不肯上奏陳情?伱自己都不言語,陛下如何作保?”張居正聽王崇古這麼一說,那叫一個氣!
沒拿就是沒拿,上奏懟那些言官就是,怕什麼呢?
皇帝倒是有意偏袒,可你老王都不自陳,那隻有一方在唱戲,這就讓陛下非常被動,隻能偏聽偏信了。
這頭窮追猛打,那頭你一言不發,可不就是這樣的結果?
張居正很快就帶著大堆的案牘開始盤賬,這一次的盤賬很是細致,皇叔朱載堉搬出了自己的八十一檔大算盤。
而王夭灼作為朱載堉的門徒,也在撥算盤的行列之中,內監、戶部、格物院三方審計。
朱翊鈞看著王夭灼的手在算盤上飛舞,感覺格外奇妙,這雙手,既能打得了算盤,也能彈琴,著實是讓人眼前一亮。
兩天的功夫,審計的結果就呈送到了禦前,答案是格物院、佛塔、皇宮鼎建大工的賬目沒有問題。
賬目沒有問題,不代表工程沒有問題,很快,佛塔工地要的回填土方要被挖開,查看地基是否按照當初的大報恩寺琉璃塔的規格建造。
十一月中旬的時候,工地被挖成了一個大坑。
朱翊鈞親自來到了佛塔的工地,佛塔周圍土方已經回填,這次挖開地基就是為了看一看地樁的深度。
“建築垃圾回填就是,這還是三合土的,光是挖開,就得十幾日。”朱翊鈞的語氣不善,對於賤儒誤事體會更深。
其實從三合土開挖的時候,就有人意識到了不對勁兒,根據商賈趙德義的供述,土方回填的事兒,就是他們做的,因為是鋼混結構,所以都是隨意回填的垃圾,但是開挖之時,就發現全都是三合土回填。
等到挖到了十一丈深的時候,答案揭曉,並沒有偷工減料。
而朱翊鈞就是過來看一眼,確定這一事實。
“大司寇這設計超標了,這麼粗的柱子,是不是有點過於保守了?”朱翊鈞自然沒有下坑,隻是看著坑裡的地樁,按照永樂琉璃塔的營建規格,二十三丈四尺六寸高的佛塔,地基隻需要三丈就足夠了,就目測就超過了五丈。
王崇古頗為平靜的說道:“這不是朝廷給的銀子多嗎?不拿的話,就隻能建的更好了。”
五十萬兩銀子造佛塔,不貪不拿,那就是這個建築質量,梆硬,三百年?五百年都不會塌。
“陛下容稟,趙德義就是包辦了土方回填,他不用三合土,所以把他給趕走了,臣之所以不給他錢,是他回填,臣又另外找人挖開了,重新回填的。”王崇古終於肯陳情,說這件事的始末了。
其實不複雜,趙德義回填土方偷工減料,王崇古聽聞之後,立刻把趙德義給趕走了,換了一批人用的三合土回填,趙德義當然拿不到錢,他都沒乾多少就被趕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