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寇知道朕為何執意讓先生勝任太傅嗎?”朱翊鈞看著王崇古問道。
張居正本人都非常奇怪,皇帝為何這麼執著於給張居正加官進爵,尤其是現在要以太傅領伯爵俸祿,這明擺的要給張居正封超品伯爵,張居正不要,皇帝還要硬給。
甚至搬出了禮法的回旋鏢,來辦這個事兒,那麼王崇古怎麼看這件事?
畢竟推拉了這麼久。
王崇古思考了許久俯首說道:“元輔乃是非常人,有非常功。”
“談一談何為非常人吧。”朱翊鈞在前往永升號的路上,閒著也是閒著,就聊一聊張居正的選擇也不錯。
“這個是可以談的嗎?”王崇古表達了自己的疑惑,這是碰都不碰的話題,解構張居正本人,被張居正本人知道了,恐怕不得善終。
“先生知道也無礙,既然走到了台前做元輔,那就必然會被人打上一個個的標簽,被人評頭論足,這有什麼不能談的,天下臣民,莫不是在背後議論朕,連那茶館的柱子上,都寫著勿談國事。”朱翊鈞笑著說道。
作為政治人物,張居正被無數次談起,朱翊鈞也好奇王崇古到底是如何看到張居正的。
“元輔乃非常人,臣這麼說,主要有幾個原因。”王崇古其實不願意教壞小皇帝,萬一小皇帝和張居正講筵的時候,發表了什麼不當言論,王崇古就是那個罪魁禍首。
但是陛下在問,王崇古就不得不回答皇帝的提問,既然要講,那王崇古就會鞭辟入裡的深入分析一個人,告訴皇帝應該如何看人。
王崇古停頓了很久才開口說道:“元輔出身世襲千戶,這個千戶的身份自然比窮民苦力要好一些,不過在興文匽武滾滾大勢一百五十年之下,千戶既無統兵,也無俸祿,元輔的父親還是個生員,多年參考未能中舉。”
“大司寇以為看人先看出身不成?”朱翊鈞眉頭一皺,頗為不喜的說道。
王崇古點頭,他知道皇帝不喜歡這個看出身的說法,但他還是要說,要麼不談,要麼就往深入去談,淺嘗輒止,根本就是在蒙蔽君上,作為一個在做事的時候,講究上下矛盾的王崇古,在對待皇帝這件事上,總是很有恭順之心,責難陳善,應言儘言。
王崇古繼續說道:“臣誠知其謬,但人之生性不同,有不世英才明珠蒙塵,也有庸碌之輩竊據高位,元輔先生出身並不是簪纓之家,但是其冬寒抱冰,夏熱臥火,懸梁刺股十年苦讀,一朝金榜題名,鯉魚躍了龍門。”
“臣說元輔乃是非常人,這就是非常之一。”
“臣竊以李樂舊事為例。”
朱翊鈞笑著問道:“大司寇還敢提李樂的事兒,當初長城鼎建,那麼大個窟窿,還是李樂給大司寇給捅出來的,大司寇因為宣大長城鼎建的窟窿,被迫回到了宣大,堵了這個窟窿。”
王崇古倒是滿不在意的說道:“臣沒什麼不敢說的,若是常人看,李樂的確是臣的生死仇敵,畢竟臣貪到肚子裡的銀子,又吐出來了,把這個鼎建的窟窿給堵上了,但是從臣的角度看,李樂大抵是臣的救命恩人,若非堵上了這個窟窿,怕是臣現在早已經是塚中枯骨了。”???..coM
“若是以矛盾說論之,族黨和朝廷,甚至說是跟陛下爭奪威福之權的矛盾,在萬曆元年,還沒有充分激化,在那個時候,臣就在一個岔路口上,人活一世,沒有後悔藥可以吃,能夠找補過去的錯誤,是一件難能可貴之事。”
朱翊鈞看著王崇古,這人說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心裡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李樂在全晉會館答應的好好的,還要了兩個胡姬作為自己的外室,這怎麼看,都怎麼像是已經開始同流合汙,可李樂真的是光吃不練,該閱視,那是一絲不苟。
王崇古心裡怕是要把李樂給恨死了,如果想法能殺人,李樂早已經被千刀萬剮了,王崇古這麼些年賺的錢,全都掏出來堵窟窿了,王崇古不恨才怪,但是王崇古不能讓李樂出事,李樂一旦出事,王崇古就是第一嫌疑人。
所以王崇古隻能什麼都不做。
當然,王崇古從矛盾說的角度出發,說李樂的檢舉讓他有了一次後悔的機會等等,不過是讀書人的說辭而已。
“複古派、古墓派,他們迂腐、冥頑不靈、固執,陛下,認為他們都是蠢貨嗎?”王崇古問出了一個問題。
王崇古之所以提到李樂,李樂是隆慶五年進士,如果李樂不是張居正的門生,會如何選擇?
“自然不是。”朱翊鈞十分肯定的說道,就朱翊鈞見到的所有朝臣,他們沒有一個愚蠢的,大明讀書人將近一千多萬,而每三年一次恩科,一科不過三百人,一年平均不過一百人。
朝堂上沒有一個人是愚蠢的。
這是朱翊鈞非常肯定的事實。
王崇古見陛下如此肯定,心道果然如此,陛下雖然年齡小,但是絕對不好糊弄,他繼續說道:“元輔能以普通的家境,一路考到皇極殿,成為二甲第九名,館選庶吉士,是非常之人,必然是天資聰穎,我大明進士,皆是如此。”
“他們很聰穎,他們對朝堂上的問題,知之甚詳,但是他們不能說,也不敢說,更不想說。”
朱翊鈞看著王崇古一臉不解的說道:“哦?不能說,也不敢說,更不想說,為何不想說?那些個言官們,整日裡泄泄遝遝,怎麼就是不想說了呢?”
“明知道大明朝這麼爛,就讓他們一直這麼爛下去嗎?”
“對,明知道朝局已經糜爛如此,隻能讓它一直這麼爛下去!因為根本沒有彆的選擇!”王崇古非常確信的說道:“為什麼不想說?”
“臣是大明刑部尚書、太子少保,可是脫了這身華袍,臣不過也是個讀書人,是個在邊方和北虜爭利的商賈,與常人有何不同?但正是有了這身華袍,哪怕是這袍子已經滿是虱子,哪怕是官帽帶的已經滿頭的痱子,臣也不想脫了這身華袍,摘了這官帽。”
“這身華袍和官帽,就是官身,就與常人不同。”
“拚了命的終於考中了進士,不就是為了這身官袍?國朝糜爛的原因,所有人都清楚根源所在,但是就是不想說。”
“以貪腐為例,彆人都貪了,我剛當了進士,我跟著一起貪就是,為什麼要說?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對自己有利嗎?顯然沒有。”
“所以不想說。”
“大司寇所言有理。”朱翊鈞停下了腳步,站在永定河畔的橋上,看著河麵的冰淩,沉默了很久,才認可了王崇古的觀點。
科舉,是大明實現階級躍遷的通道,一千多萬人在裡麵卷,卷到皇極殿參加殿試的不過三百人,到了殿試,已經完成了階級躍遷,從小民變成了青天大老爺。
在實現了階級躍遷後,背叛階級的代價是極為昂貴和沉重的,而且隻有背叛階級的個人,沒有背叛階級的階級,為了自己的階級張目,理所應當。
你元輔不拿,次輔怎麼拿?內閣不拿,廷臣們怎麼拿?廷臣們不拿,京堂怎麼拿?
所以,幾乎所有人都不想說,因為那在背叛階級,但是張居正想說,考中進士,就開始說,到了嘉靖三十二年,甚至罵到了道爺頭上,說道爺專事焚修,不顧朝臣。
“為何不能說呢?”朱翊鈞繼續問道,不想說,是不想背叛階級,更是謀求私利,那麼不能說呢?
王崇古其實已經想要停止深入討論這個問題了,他隻想說看人,沒想到話趕著話,已經說的這麼深入了。
“不能說,因為說了會死。”王崇古言簡意賅的總結道:“已經成為了肉食者,卻要背叛肉食者們,必然付出慘痛的代價。”
“臣仍然以貪腐之事為例,賄政姑息之弊,人人皆知,可人人賄政,連戚帥都要拜在元輔門下,何也?陛下身居九重,這為官之道,貪腐橫行之時,一個官員連不貪都很難做到,更彆說殺貪腐之風了。”
“如果彆人都貪,他自己不貪,那他就是所有人的敵人,因為他跟其他人不一樣。”
“能獨善其身者,又有幾人,李樂為元輔門下,都躲不開,避不了,隻能曲意奉承,暫且答應下來。”
朱翊鈞思索了片刻說道:“就像海瑞一樣,潑臟水潑不進去,就給海瑞升官,逼他無事可做,逼他致仕?”
“就像海瑞那樣。”王崇古略微猶豫了下,才趕忙說道:“陛下,臣嚼這個舌頭,不是為了給貪官尋求合理之處,隻是說這官場腐敗橫行,貪腐則萬事敗壞,萬事不可期其能行。”
“不除姑息,不可能查貪,高拱殺貪腐之風,殺著殺著,隻能有選擇的殺,晉黨不能碰,因為他要姑息晉黨,這樣反貪,是沒有什麼成效的。”
“朕已經清楚了為何不想說,不能說,那為何不敢說呢?”朱翊鈞思索了下,還是繼續詢問。
“不敢說,言官們一說就是今日之朝堂,滿眼汙穢,貪腐橫行,但是就是不談具體誰在貪,何也?”王崇古端著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請陛下繼續前行,橋上太危險了,萬一陛下在橋上落水了,王崇古好不容易保住的命,就又沒了。
“為什麼不談具體呢?因為一談到某個人貪,就要說到某人某事,就得查這筆銀子的來龍去脈,這順著藤就會摸到瓜,這查著查著就查到了不能查的人,誰也不知道這個人背後到底撐著多大的傘,有多硬的後台。”
“所以,可以談貪腐,不能談具體。”
“這就是不敢說。”
王崇古的話說的不多,但是句句都是總結到位的精髓,他其實有個現成的例子,剛剛自殺死掉的許從誠。
煤市口大火案,不能查,查著查著就查到了皇親國戚的麵前,到時候皇帝一看奏疏,免不了會想:哎呀,今天有個下頭朝臣說,朕的姑父貪腐,天下都是老朱家的,老朱家拿點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咱家的親戚拿點,怎麼了!這下頭朝臣,真(物理)下頭。
“所以元輔想說,敢說,還會說,他不僅說,他還做,所以,他是非常人也。”朱翊鈞不住的點頭。
王崇古講的是官場的生態。
相比較王崇古和張四維,張居正更可怕,這就是李樂不敢背棄的原因,絕大多數的朝臣們,都不想、不能、不敢說。
這是張居正第二個異於常人的點,他不僅說,他還做。
“所以元輔他厲害啊。”王崇古作為挨過張居正鐵拳的人,深有體會的說道。
王崇古怕張居正,但是他更怕皇帝,皇帝這個人比張居正還要激進,很多事可做可不做,陛下都要做,監生們的算學月考十二分以下,被陛下直接叫了家長到文華殿偏殿覲見,這其實不用做,監生不好好學算學,自然會被科舉所篩選淘汰,但是陛下就是要做。
這就是皇帝,還是張居正更激進一些。
但張居正和皇帝都有一個鮮明的特征,若是權豪縉紳們,老老實實,不找事,不阻撓新政,陛下才懶得理會,以張四維為例,致仕了在家躺著,窮奢極侈,皇帝也犯不著巴巴的跑到蒲城去拿走張四維和他同黨的腦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