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務正業正文卷第二百五十八章名義上的家人,變成真正的家人自殺,一種圓滑的、有餘地的處置方式,大家都有進退,不至於矛盾鬨到不可開交的地步。
張居正之所以如此強調,是因為他看到了皇帝陛下處置問題的世故,在政治活動中,最重要的就是政治擔當和政治能力,才能在複雜而多變的環境中,在麵對各種挑戰和困難時,保持鎮定,快速做出決策。
在張居正看來,小皇帝已經完全具備了極高的政治擔當和能力,這就是他願意歸政,非要歸政的出發點。
王錫爵代表的是複古派,這和張四維所代表的勢力,完全不同。
張四維所代表的就是地方僭越的藩鎮,這是央地普遍存在的矛盾,而張四維選擇了過分激化這個矛盾,最終招來了皇權和庇佑年幼皇帝的張居正的雷霆打擊。
而王錫爵代表的複古派,和張居正為首的變法派,這一對矛盾的複雜,遠遠超出了地方僭越的央地矛盾,而是觸及大明所有角落的一個普遍矛盾。
按照張居正提出的矛盾說的基本論點,這個社會都在螺旋反複的上升,知行合一致良知,矛盾相繼釋萬理是矛盾說的主要綱領。
就這個論點,就直接打在了複古派的核心理論法三代之上這個要害之上,複古派認為,當下社會的矛盾都是因為沒有遵循三代之上的結果,完全恢複三代之上,才能天下大同。
所以,變法派,是複古派生死存亡的危機。
朱翊鈞和張居正是一對師徒,在某種意義上,張居正是朱翊鈞的爹,負責教育皇帝長大成人,這六年時間裡,張居正親眼見證了朱翊鈞的成長,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已經可以為君王社稷主的今天。
朱翊鈞在用過晚宴之後,和張居正並沒有首先談論公事,而是聊起了生活。
朱翊鈞的私生活是極其枯燥乏味的,就像一台機器一樣。
每天早上起來,廷議之後給朱翊鏐上課、批閱奏疏,下午去北大營操閱軍馬,這可能是朱翊鈞一天之中最快樂的時光,因為在北大營,他可以享受到自由,在傍晚之前回到寶岐司,晚上則是研究農學、和算學。
張居正則輕鬆多了,早飯吃完去守孝,守孝也是看書、注釋,研究的也是農學和算學,每一卷大明會典修完,張居正都會校對,到了晚上則是仰望星空。
兩個人的私生活,十分的無聊。
泰西使者黎牙實總是覺得大明皇帝就像是狂教徒,或者是苦行僧一樣的生活,黎牙實始終想不明白,皇帝是怎麼忍得住,從不驕奢淫逸的,這對天生貴人而言,是極為罕見的。
“超脫,或者說自我認知的脫離實際,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物質的極度充沛導致對情緒價值的過度追求。”朱翊鈞說起了自己最近的感悟。
根據他對潞王朱翊鏐的觀察,他發現天生貴人的這種超脫感,並不是他自發的,這種現象的背後,就是物質的極度充沛。
人在餓的時候,隻有一種煩惱,那就是饑餓,當人填飽肚子的時候,就有更多的煩惱了。
這也是南衙緹帥駱秉良抄家法中的核心要義之一。
張居正思慮了片刻,看著漫天的星辰,笑著說道:“陛下曾經問過臣一個問題,臣記憶深刻,打一拳十文,打死人二兩銀子,大明的勢要豪右會自我異化的過程,看似是吾與凡殊,其實是吾與凡異,這種異化的過程是潛移默化的,是長期的,自病不覺。”
“百姓的病症,是乾的活兒太多,拿錢太少,而勢要豪右們的病症,就是乾活太少,拿錢太多了。”
“這是一個分配的問題,大到江山社稷,小到一家一戶,都是如此。”
張居正在哲學的領域修為極其高深,很多話,朱翊鈞隻能跟張居正聊,現在朝中能聊這些事兒的人,隻有王崇古。
可王崇古這個人,就讓朱翊鈞很討厭,明明什麼都懂,但對這些離經叛道的東西,總是緘口不言,王崇古太擅長自保,這和拙於修身的張居正而言,完全不同。
朱翊鈞和張居正討論的是人的異化過程,而且是大逆不道。
“有些東西,生下來有就有,生下來,沒有就是沒有,在同一片星空之下,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差距卻如此的巨大,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就是比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姑娘,麵色白皙。”朱翊鈞靠在太醫院進貢的符合人體工程學的太師椅上,看著星空。
哪個姑娘不愛美?但是在田裡耕作的姑娘,就是會因為長期勞作,會被曬黑,皮膚會變得粗糙,身材會變形,百姓家裡的女人,生完孩子第三天就得下地乾活了。
很多東西,就像是皇位一樣,生下來有就有,沒有就沒有。
這就是大逆不道的地方,也是曆代變法派的核心阻力之一,那就是變法一定會損害到皇帝的權威,這是必然的,想要改變這個生下來有就有、沒有就是沒有的世界,世襲罔替的皇權,必然會受到衝擊。
你一個十歲的孩子,憑什麼當皇帝,當帝國的主人?
大家出生的時候,性本同,都是一樣嗷嗷待哺的孩子,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物質的充盈度,直接影響到了孩子的成長,最後走向完全兩個不同的樣子,成為了兩個完全不同世界裡的人。
朱翊鈞抖了抖袖子,翻出了一篇文章遞了過去,請先生過目。
張居正看完了這篇雜文,眉頭緊鎖的看著陛下,疑惑的問道:“敢問陛下,這位周樹人的筆正,身在何處?”
“坊間投稿而來,朕不知其何許人也。”朱翊鈞拿出來的這篇文章叫故鄉,裡麵有個少年叫閏土,還配有一幅插畫,是一個少年在叉猹。
內容的梗概和魯迅的故鄉如出一轍,隻不過稍微潤色一二修改而成。
就像是少年時一起在皎潔的月光下用鋼叉捕捉偷瓜的猹,長大後境遇完全不同。
從活潑、善良、真誠的少年閏土變成了貧困潦倒、麻木、卑微、木訥的中年閏土,就是人異化的過程,這個過程中,物質是其中最大的變量。
王世貞和張居正是同科,王世貞是世家大族,是簪纓之家,所以王世貞對張居正充滿了嫉妒、偏見和輕視,你一個腿上泥還沒洗乾淨的張居正,憑什麼站在所有人頭上,作威作福。
“看其文章意境,似乎和海總憲剛正相同,大抵隻有海總憲才能寫出這等文章來,但又不是海總憲寫的。”張居正讀完了這篇《故鄉》,起初一看,他以為是海瑞托名周樹人所寫,但是看完又十分確信的認為不是。
“海先生嗎?”朱翊鈞笑了笑,海瑞和魯迅,確實像。
海瑞是個心裡藏不住事的人,是個剛正的人,這和魯迅真的非常像,都是骨鯁正氣本骨,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是軟的,但是海瑞的文章風格和魯迅完全不同。
海瑞的文章風格,從不隱喻,直接了當,要說你皇帝有問題,從不掛馬甲,直接抬著棺材,就罵嘉靖嘉靖,家家皆淨的地步。
海瑞對著大明至高無上的皇帝如此衝鋒,最後的結果也是道爺走後,獲得了高升,因為海瑞罵得對,道爺後二十五年是修道的二十五年,也是恥辱的二十五年,道爺也清楚自己的恥辱。
若不是海瑞罵得對,道爺早就把海瑞給砍了。
但是,周樹人一生換了無數個馬甲,兜兜轉轉,生怕被抓到。
大明再差勁兒,也容得下海瑞實名活著,這樣一個封建帝製的國朝,就是大明。
“海先生。”張居正點了點頭,露出了個笑容,朱翊鈞笑了起來,很快笑的前俯後仰,張居正也是笑容滿麵,讀書人的修養,不允許他在陛下麵前失儀,笑聲徘徊在山道上,連綿不絕。
馮保和張宏真的是麵麵相覷,海先生這三個字,笑點到底在哪裡?!
馮保和張宏當然能看得懂皇帝的笑容是發自真心的開心,是那種極度自然和放鬆的笑容,這是皇帝少有的卸下偽裝的笑容,連隨行的王夭灼,也隻看到過幾次這樣的笑容。
因為海瑞活著,還能回朝,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兒,這代表著大明國朝製度的健康。
朱翊鈞和張居正聊天會卸下偽裝,在大明大多數人的心目中,張居正能夠威震主上,那皇帝和權臣的關係一定是緊張無比的,可馮保和張宏非常清楚,兩個人之間沒有什麼根本的分歧和利益衝突。
朱翊鈞收斂了笑容,開口說道:“大軍下月就要開拔前往大寧衛,征戰全寧衛之事,已經箭在弦上,籌備周全了,先生有要交待的地方嗎?”
“沒有。”張居正搖頭,撒手就是撒手,皇帝硬闖進來問,他也是這句,沒有要交待的地方。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是最基本的政治素養,培養小皇帝成為社稷之主,就是張居正當國第一個五年裡根本計劃。
朱翊鈞繼續詢問道:“安東尼奧雇傭大明水師營團之事,大抵會先在南洋駐軍,咱大明窮到要給泰西人當打手的地步了。先生有要交待的嗎?”
“安東尼奧會不會虧,但是大明一定賺。”張居正沒有什麼要交待的,擁護陛下的決策。
得了便宜還賣乖,這個雇傭營團的計劃,不過是為了探聽虜情、練兵罷了,正如費利佩二世所言,和平不過是沒有絕對優勢的遮羞布而已,費利佩二世知道,皇帝清楚,張居正也非常明白。
基於帝製的製度設計,訴諸於武力宣揚武威,是帝國的基本使命和規律。
國家大事,在戎在祀。
“南衙有妖書案。”朱翊鈞說起了南衙妖書,就是那本托名海瑞所寫的《劾張居正疏》,這股風力輿論南衙緹帥正在四處抄家,來踐行皇帝的承諾,言先生之過者斬。
朱翊鈞詢問道:“先生還有交待的嗎?”
“沒有。”張居正再次搖頭,皇帝的處置是表明繼續新政的決心,要用殺人樹旗,死人是必然的,槍打出頭鳥,自古如此。
如果張居正在朝,他一定把所有的事兒,都扣在生員吳仕期的頭上,把這件事息事寧人的處置,但是陛下有陛下的處置方法,張居正真的不打算乾涉。
朱翊鈞無奈至極,真給張居正過起了退休生活,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