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輔成的保定之行一共走了三十天的時間,一共走了五個縣,看到了很多很多的事兒,高陽縣武裝抗稅,這種抗稅的普遍,讓人大為震驚。
保定府就在順天府旁邊,算是京畿輻射地帶,但在短短六天時間內,大規模的抗稅,尤其是武裝抗稅,發生了三次。
大明田賦三十稅一,也算是輕徭薄賦,怎麼鬨到如此的地步?
一切的起因,都是保定府要一萬九千四百口的勞役差銀所致。
大明征發勞役,可以納錢免除,其實就是額外加征的人頭稅,是地方在巧立名目,刮地三尺的搜刮民脂民膏,不是真的要征發一萬九千四百口,而是要收這筆錢,然後用於衙門公費使用,武裝抗稅,抗的就是這些鄉部私求。
王崇古請均田役疏的核心理念,就是將這些勞役差銀人頭稅,確定各地的定額後,然後攤派到田畝裡一並征收,大明王朝的明公其實也意識到了苛捐雜稅問題的嚴重性。
林輔成的這篇雄文,再次戳破了鮮花錦簇的繁榮盛況,描繪的人間,如此的慘烈。
高陽縣攤派了兩千七百人的勞役四差銀,高陽縣一張榜,立刻沸反盈天,很快,事情鬨得越來越大,先是罷市,就是百姓們自發組織,不再往縣城運米麵糧油菜柴土木石方等物入城,城裡的老爺不事生產,承擔稅賦的百姓,似乎要用這種方式,來抵抗這些苛捐雜稅,多收的人頭稅。
高陽縣知縣餘啟元強令鄉民送貨入城,矛盾開始激化,七月二十四日,騷亂開始了,負責催促的衙役,被人套了麻袋,暴揍了一頓,而後這種套麻袋的方式立刻普遍開來,衙役不再出城催科,畢竟一出城就被套麻袋。
二十六日,餘啟元讓縣衙三千衙役,出城催科,集體行動,就不會被揍了。
矛盾在這一刻,立刻被激化了起來,鄉民聞訊堵了城門,不讓衙役出城,衙役沒有命令也不好直接打殺,在那個矛盾被點燃的瞬間,餘啟元慫了,他下令衙役撤回。
“這天下,還是糜爛如此。”
朱翊鈞不滿的說道:“讓人說話,天塌不下來的。”
[官吏吹求過急,衙役凶神惡煞,鄉賢不賢寡德,鄉民聞風落草,風過再為民,官是匪、吏是匪、衙役是匪、鄉賢是匪,鄉民亦是匪,匪匪匪匪匪,天下皆匪,親眼目睹如此怪狀,當真是:法令朝三暮四、征派陽減陰增、無名供應之費如大江滔滔,不時科斂之需如高山迤迤,百姓茹苦萬狀無言可儘。]
[一身偃臥蓬蒿穩,四海蒼生恐未安。]
林輔成當然可以做在草野之間,隱居的那一個,他有那個資財,過一個安穩的生活,但四海之內的百姓恐怕還不曾安定,他就像個惹人厭的大嘴巴,說著所有人都厭惡的話。
百姓們也從匪寨裡出來,匪皮一脫,又成了鄉民。
“這光德書坊啊,若非托庇王次輔兒子王謙、大將軍府黃公子,恐怕早就有人讓他閉嘴了吧。”朱翊鈞也隻是笑,他對林輔成沒有厭惡,這都是大明的頑疾,大家都當沒看見,這種事就隻會一直爛著。
“陛下,是不是讓林輔成這張嘴,稍微收斂點?”馮保一臉難堪的說道。
最關鍵的是,這狗東西,不拿出辦法來。
在沒有徹底解決之前,就隻能任由林輔成接著罵,罵兩句而已,也算是助長新政風力了。
朱翊鈞大可以像康熙那樣,大喊一聲:滋生人丁永不加賦!
而且朱翊鈞申飭和辛自修請罪的奏疏裡,都沒有提解決辦法,但辛自修在密疏裡,奏聞了陛下,他要清汰冗員了,解決財政問題,無外乎兩個渠道,開源節流,開源難,節流也不容易,所以,辛自修要清理冗員,解決冗費。
馮保隻好說道:“陛下說的是。”
高陽縣的七月末,是熱鬨的一個月,讓林輔成感慨萬千的是,最終,餘啟元又又慫了,在兵戎相見之前,餘啟元下令衙役回衙,最終沒能把這四差銀收上來,鬨得動靜太大了,不了了之。
隻有王崇古注意到了地方征收苛捐雜稅,魚肉百姓嗎?
早在萬曆七年,戶部就已經注意到這個問題了,萬曆七年八月八日,王國光領戶部上奏,請命責府州縣將兩稅之外徭役、裡甲、各衙公費、公差等一應錢糧,凡是取之於民,全盤核查,分裁減數額、革除舊名、因襲舊規造冊定額,原則是,不可因循故習,止報虛數虛文;亦不可裁革過多,使之難行難久。
朱翊鈞看著手中的逍遙逸聞,在文章的最後,林輔成極為感慨的說道:
林輔成又不是光說難聽話,大明新政,林輔成也是每天衝鋒陷陣,舌戰群儒,從不退縮。
朝廷看來,這些錢,不是朝廷要征收的,所以不歸朝廷管,但是在百姓眼裡,縣衙府衙、布政司、京堂,都是朝廷,是一體的。
也就雍正在的時候,執行了一段時間,後來這永不加賦,也是無法執行下去了,的確朝廷不收了,可是地方照收不誤,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一錢一厘皆血汗,每分每寸是膏腴。
鄉賢縉紳帶著自己的狗腿子,班頭帶著衙役,合起夥來開始下鄉,說的是三七分賬,但到底搶到了多少,多收了多少,那就看鄉賢縉紳、狗腿子、班頭、衙役們的良心了!但這幫人有一個算一個都不知道良心倆字怎麼寫!
高陽縣有七個匪窩,很快,匪窩人滿為患,武裝抗稅自此拉開了帷幕。
餘啟元擔心鬨出民亂來,今年縣裡遭了蟲災的事兒,餘啟元心知肚明,這兩千七百人若是豐年,百姓也不會這麼聚嘯,最終餘啟元先是找了知府,商量無果後,又去找了保定巡撫辛自修,但仍然沒有結果。
也就說五年點卯一次沒到,不僅沒到衙門坐班,還領了衙門俸祿,這次不僅要清汰,還要追欠之前的俸祿,領了一粒米,都要追討回來,這樣,保定衙門就不缺錢了。
四差銀是屬於地方自理征收,不再戶部掌控之中。
林輔成這本逍遙逸聞一出,高陽知縣餘啟元、保定巡撫辛自修,很快就上了本陳情疏,說明了情況,大概意思就是大家都難,就隻能勉為其難。
說誰還不會說呀!
其實問題就出在了這個‘真的需要’問題上,保定府這筆銀子,其實模棱兩可,收了日子好過點,不收大家都勒勒褲腰帶,外室生子之類的事,不能走公費而已。辛自修也是知道,這筆銀子根本過不了戶部的審計,所以才作壁上觀。
朱翊鈞看著馮保笑著說道:“隻讓人溜須拍馬,歌功頌德,不讓人口誅筆伐、針砭時弊了?若是他林輔成真的捐廉棄恥,向權門富貴貪求,那朕還會對他青眼有加?大明本來養著禦史,就是讓他們說這些的,可是禦史們呢,整日裡就知道朝堂傾軋,打著清流的旗號,整日袖手談心性。”
辛自修很快就上了一本奏疏,說陛下的申飭讓他惶恐難安,牧守一方沒能做好,都是他的錯,他將一份名單送入了朝中,裁撤各級官吏班頭衙役,達到了6000人的規模,而這份清汰名單裡,全都是應到不到。
“這次去天津閱視水師,讓林輔成隨行,就隨便安排個觀禮的地方。”朱翊鈞安排了林輔成隨行前往天津衛,馮保說的也有道理,林輔成再這麼罵下去,大明百官都要對他不滿意了,大明兩百年,積弊實在是多,一點點的在處置,在做,林輔成再旁邊喋喋不休,的確讓人反感。
朱翊鈞並沒有對這兩個人做出處罰,對保定巡撫辛自修嚴厲申飭了一番,訓斥辛自修,餘啟元找他幫忙的時候,他幫不了,的確都難,需要勉為其難,那麼辛自修能不能上奏呢?握著密疏的渠道也不會用,不會訴苦,如果真的需要,朝廷也可以蠲免。
徭役、驛傳供應、民壯、差役是四差銀的名目,但縣衙知府撲買所需之物,也逐漸納入了四差銀之中,最後慢慢的地方衙門的公費,都納入了這個名目之中,公費的名目繁多,甚至某人外室生子,置辦酒席,也要納入這個名目裡,反正是公家的錢,你不想方設法的卡吃拿要,都會被彆人給占了去。
這條原則是張居正的浮票,他要求,既不能不斷巧立名目,不斷加征,也不能忽然裁撤過多,那地方衙門無力維持,就等於沒有衙門了。
也該讓林輔成歌功頌德一番了。
馮保對林輔成愈加不滿了起來,這些問題,朝廷注意到了,而且在做,怎麼在林輔成的嘴裡,就他一個人成了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人,大明皇帝到群臣,都跟酒囊飯袋一樣。
餘啟元找了保定巡撫辛自修,辛自修卻是避而不談,隻是擺手,這些保定方方麵麵的公費,辛自修答應了餘啟元,那彆的縣,曲陽阜平邢台沙河,是不是也要直接找上門?都答應了,保定衙門的公費誰來承擔?
“能說實話,已經是了不得了,而且咱們林大師,朝廷每一條政令,他都支持擁簇,甚至還願意為其奔走呐喊,極為難得。”
林輔成到底是什麼身份?五經博士,五經博士是特賜官身,其實說穿了就是天子幕僚,這是幕僚製度的體現,搜羅一些能人異士,為君上奔波,皇帝也是需要幕僚的,皇帝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也不是所有事兒都知曉,所有事兒都擅長的。
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需要普查丁口、廢除賤奴籍、工兵團營收攏遊墮、官場團造營造生產、確定各級衙門公費,最後將所有四差銀攤入田畝,才能解決。
朱翊鈞密疏認可了辛自修的想法。
馮保極為氣惱的說道:“他他他根本不知道事情的複雜,很多事不是他想的那麼簡單的!他一直在喋喋不休,倒是拿出辦法來啊!他也真的是,大明那麼多好事不說!說說大明的北伐,說說遼東的開拓,說說大明的馳道,說說礦業的蓬勃發展,他不,他就挑那些濃瘡來戳破!”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
“朕知馮大伴忠君之心,他罵的是高陽知縣餘啟元,罵的是保定巡撫辛自修,同樣他罵的是先生張居正,罵的是朕這個皇帝,皇帝太傅,一直在搞新政,搞了這麼多年,搞出些什麼名堂來啊?天天高喊著,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結果呢?”
餘啟元回到了高陽縣,最終找到了鄉賢縉紳,讓鄉賢縉紳平攤這筆費用,事情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