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道昆和大多數廷臣,在快問快答中一臉懵逼的高呼聖明,而後才轉過彎來,皇帝要的是皇家艦船設計院,尤其是皇家這兩個字。
萬士和在陛下開口詢問銀子是否夠用的時候,就已經清楚了陛下的指向,奈何萬士和不是有關方,隻能憋著,得虧王崇古也是個佞臣,做這些諂媚之事,毫無心理負擔,不用做任何的心理建設。
事情以皆大歡喜而結束,皇帝陛下獲得了冠名,鬆江府獲得了一筆銀子用於開設設計院,而造船廠的工匠獲得了七萬銀的賞銀。
朱翊鈞也是需要名聲的,雖然他總是用名聲換銀子,但要做出姿態來表示對造船的支持,以明確政治風向,算是一如既往的全力開海。
明確的政治風向,非常重要,這對下麵做事的人而言,不必過多的擔心政治傾向上的風險,沒有這種風險,等同於少了一把刀在脖子上架著。
官場最怕的就是上意不明就隻能猜猜猜,不知道該乾什麼,能乾什麼。
王崇古的崛起是在皇帝主政之後,在此之前,他的表現隻能算是聚斂佞臣,而不是經邦濟國,雙峰政治其實是一種非常危險的生態,中原將其稱之為黨錮,兩個政治強人,在朝堂上的主張相悖,會引發劇烈的動蕩,比如隆慶皇帝神隱後,高拱和張居正在隆慶年間的纏鬥。
而在皇帝少壯,能夠處理政務並且形成威權之後,王崇古和張居正都團結在了陛下之下,就可以共存了。
鬥而不破的局麵,是需要基礎的,威權的核心隻能有一個,而不是兩個,更加直白的講,現在,大明有且隻有一片天,那就是陛下。
兵部尚書曾省吾拿出一本奏疏開口說道:“西南戰事,西南東籲,實為底兀剌宣慰司,可謂世為邊寇,討之則負固自守,事久則勞人煩費,故前代皆為獸畜之矣,依附而受而不逆,反叛而棄而不追,故樹其酋長,使自鎮撫,務在羈縻,不深治也。”
“如宋真宗時,五溪蠻附,真宗不許。”
曾省吾這段文縐縐的話,本來應該出現在正式公文裡,而不是廷議,大明士大夫也不是一口一個之乎者也,而是以俗文俗字居多,這段話其實就是一個檄文的範文,如果通過了廷議,對東籲的檄文,就會在這段話上擴張。
說的內容是關於大明之前,曆朝曆代,對西南土司的態度。
宋真宗時期,五溪蠻一直在謀求完全依附北宋,並且由土司世酋向通漢,親自到開封遊說,但向通漢最終隻得到了冊封,實土郡縣、設定租稅、請命王化的要求,宋廷統統沒有準許。
宋真宗更是親自下旨,荒服不征,弗之許,意思是五溪蠻的地方太蠻荒了,就不設衙門征稅了,不準向通漢請求。
向通漢也擺爛,直接獻了地圖,請大宋皇帝王化,但最終沒能成行。北宋的士大夫瞧不上這些地方。
在大明之前,包括胡元在內,對西南土司的態度隻有一個,那就是,樹立其酋長自治,朝廷就是把他們當禽獸一樣的看待,隻羈縻,隻要他們不跟野獸一樣竄出山林,就不深入治理,這就造成了一個現象,那就是這些土司世代都為邊寇,襲擾極為頻繁,彼此征伐不斷。
中原朝廷也為難,討伐的話,蠻夷就占據險要之地防守,時間久了,對朝廷而言花銷太大,也過於勞累軍兵,不討伐的話,又頻頻滋事,往往弄得都非常狼狽。
如果歸附就冊封,如果逃亡也不做追擊,這就是羈縻。
曾省吾接著說道:“洪武七年七月,有禦史自廣西還京,上《平蠻六策》,太祖覽畢曰:蓋蠻夷非威不畏,非惠不懷。然一於威則不能感其心,一於惠則不能懾其暴。惟威惠並行,此馭蠻夷之道也。”
“以懷德畏威為強,政以此耳,自此我大明以此為綱,兩百載未曾更易。”
事情的轉機發生在大明建立之後,朱元璋對西南的情況極為擔憂,並且開始深入治理西南,而不再是讓世代的土司治理了,治理的總方針就是十六個字,非威不畏非惠不懷,德威兼用感心攝暴。
沒有武力的威懾,蠻夷是決計不會畏懼的,但是沒有真正的實惠,又不能人心所向,蠻夷也不會心懷大明,以大明馬首是瞻,所以要德威並用,感化他們的心的同時,讓他們攝於暴而不敢忤逆。
但永樂之後,就變成柔遠人了。
大明在雲南設了三司,還讓黔國公府世代鎮守,兩百年,大明對西南土司的政策沒有變過,在沒有打起來的時候,都可以談,都掌蠻跟大明跳了那麼久,大明都忍住了,直到忍無可忍,直接將其抹去。
大明在西南不是一味的使用武力,比如貴州,這個土司最多的地方,在正統年間之後,進士就沒有斷絕過,大明對西南地方進行實際統治,是編民齊戶,是將完全的自然經濟轉向了小農經濟,是將文教和秩序帶到了西南,這是興教化之功。
最直觀的體現,就是黔國公沐昌祚信任生苗,將其看為大明人,結果這些生苗主動打開了門戶,讓敵人差點打到大理去,傷透了沐昌祚的心,以致於沐昌祚對於兩個土司的意圖歸降之事,也是不理不睬。
曾省吾介紹了背景之後,開始了長篇大論,永樂年間如何冊封了東籲為宣慰司,後來東籲如何附逆麓川,在正統年間禍亂西南,大明又是如何優待西南三宣六慰等等舊事,最後確定,東籲就是一個不忠不孝的逆子,需要教訓,攻伐的目標是:滅其世襲、絕其苗裔、永靖西南。
曾省吾是個保守派,他深入貫徹大明太祖皇帝祖訓,能懷柔就懷柔,實在是無法懷柔,那就徹底消除隱患,這個解決辦法真的很太祖高皇帝,無法懷柔的時候,攻滅之後,直接封藩,設立三司,進行實土郡縣的統治。
“那地方是不是太遠了些,實土郡縣的話,有些困難。”激進派王崇古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曾省吾提的這個目標,有些困難,不是小困難,而是十分困難,雲南之外,都是密林,從大明腹地前往,恐怕力有未逮,實土郡縣,一件事送到朝廷黃花菜都涼了。
曾省吾看著王崇古頗為確切的說道:“國初的時候,雲南設立三司,黔國公前往鎮守,也非常困難。”
“好好好,我沒什麼意見了。”王崇古連連擺手,表示投降!你一個兵部尚書張口祖宗閉口成法,他王崇古又不打算通虜後再通蠻夷,隻能擺手投降。
曾省吾又詳細解釋了自己的想法,雲南地方缺少一個出海口,而大明也缺少一個從另外一個方向進入西洋(今印度洋)的出海口,隻是寄托於舊港總督府,如果舊港總督府有變,大明的海貿就會受到劇烈的影響。
為了保證舊港總督府的完全忠誠,一個西南方向的出海口,就變得很有必要了。
而且一個西南方向的出海口,哪怕是分封製之下的國土,也有利於大明在西洋的利益爭奪。
這個雲南之外的東籲、老撾、暹羅,都將成為大明和泰西在海洋交鋒中的緩衝帶,這就是曾省吾的理由。
祖宗成法是過去,海洋環境的改變和泰西在海貿上的進取是現狀,大明和果阿總督府、菲律賓總督府已經實質性衝突了兩次,更遠的西洋,大明和紅毛番的衝突是現實,不是未來。
“沒打之前,一切都好商量,既然莽應裡非要挑釁,那就不能怪大明無情了。”曾省吾最後總結性的說道:“一如都掌蠻。”
曾省吾出身西南,是劉顯老將軍的總督軍務,平定東南,甚至親自帶兵打過仗,平九絲,就是曾省吾的實踐,曾省吾作為兵部尚書意圖滅亡東籲,不是說說而已。
譚綸其實不喜歡曾省吾,因為曾省吾過於保守,而譚綸是極其激進的。
實踐證明,過於保守和極其激進,出發不同,但在處理事務上,反而高度趨同。
“如大司馬所言。”朱翊鈞沒什麼意見,曾省吾有寶貴的地方實踐經驗,他既然如此下了評斷,那代表著西南的局麵,遠沒有朝廷想象的樂觀。
“冒昧問一句,如果莽應裡沒有挑釁大明呢?”王崇古有些好奇的問道,如果莽應裡沒有挑釁大明,保守派的曾省吾,難不成就真的奉祖宗成法為圭臬,不在西南方向開拓嗎?就是懷柔?
曾省吾思索了一番說道:“現在是,他在挑釁大明,主動進攻,甚至兵逼大理。”
張居正笑了笑,曾省吾避而不談繞開了這個話題,不告訴王崇古他的想法,如果莽應裡不挑釁,張居正懷疑曾省吾也會找個恰當的時機對西南進行征伐,看看曾省吾的主張,他主張實土郡縣東籲,主要還是為了西洋海貿。
萬曆十年,是大明華麗轉身的一年,雖然林輔成這個嘴欠的家夥,總是在提醒大明朝廷,大明還有許多問題要解決,但一切都在變化,大明中興大勢已成。
石茂華奏聞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以前的關西七衛,現在的哈密國國王,對大明設甘肅,複設關西七衛之事,表現非常消極,對於使者前往,選擇了避而不見,這是個很不好的消息。
石茂華本來打算,以哈密國為核心,重新組建關西七衛,但哈密國王對這個方案並不認可,以嘉峪關為界限,已經很多年了,大明遣一個使者過去,哈密國王納頭就拜,這還是國王嗎?
“哈密國王什麼意思?找揍?”王崇古有些呆滯的說道:“咱們,剛剛拿下河套,俺答汗被斬首示眾了啊!他怎麼敢的?他害怕俺答汗,不害怕我大明?怎麼想的啊?他哈密又沒有在大漠之外!大明跨過大漠打仗的本事沒有,但打他還不是綽綽有餘?”
萬士和麵色複雜的說道:“哈密國王大抵覺得,大明勝之不武,俺答汗年輕的時候,大明沒打贏,趁著人家老邁無力,把人給滅了,大明能打敗老邁的俺答汗,不見得能出塞進逼哈密。”
“看起來,是不想叫哈密,想改名叫伊州了。”
自西山設立西域都護府後,哈密本來叫伊吾,到了貞觀四年,唐太宗李世民將伊吾改為了伊州,九十年後,伊州被吐蕃攻占。
洪武元年,胡元舊貴威武王鎮守哈密不肯投降大明,永樂二年,大明冊封了哈密國王安克帖木兒為忠順王,設立了哈密衛,成化三年,不再冊封國王,隻冊封哈密都督,不準主國事,遣官委任輔佐。
一直到正德九年,哈密衛被吐魯番並占,哈密衛右都督(忠順王)一共經曆十一世,135年,在這個被吞並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