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輔成的觀點非常新穎,大明必亡於四閥並亂,這個觀點即便是放在後世信息大爆炸的年代裡,也是頗為鮮明的,大明會以什麼樣的方式滅亡,成為一個可以談論的問題時,事情會變得不一樣,越是討論,就會避免這種事情的發生。
這就是續命,對於可以任何可以給大明續命的討論,朱翊鈞對持有支持的態度。
而林輔成討論的四閥問題,大明正在一點點解決,或許這也是林輔成可以討論的原因,如果在萬曆元年,林輔成剛剛拋出自己的觀點,就會被封喉了,而且很有可能是徹底閉嘴,無論是當初的晉黨,還是遍布大明方方麵麵的座師,都會想方設法的堵住林輔成叫囂的嘴。
這個人很討人嫌,彆人都在說大明向治,隻有他一個人和所有人逆行。
在林輔成這套大明過於自由的理論中,詳細的論述了四閥並亂的危害。
大明的客兵製必然造成地方割據的事實,因為客兵需要許多的投入,無論是軍備還是糧餉,亦或者是維係成本,都是一筆天文數字,這也是各地軍兵隻有三千人數的原因。
而地方掌握強兵必然造成稅賦實質性的降低,財用大虧稅賦再下降,朝廷隻會越來越窮,各地領客兵的將領就要‘自尋糧餉’,殷正茂淩雲翼都不同程度上讓勢要豪右鄉賢縉紳認捐。
如此循環往複下去,地方的總督會成為大明的節度使,藩鎮問題就會出現。
所以戚繼光反複反複的強調,絕不可以看軍屯衛所製度敗壞,就廢除掉。
在這十年時間裡,軍閥問題上,大明恩威並重,解決了晉黨,也阻止了李成梁向軍閥的滑落,開始對邊軍發全餉,哪怕隻是實物,但人心凝聚就是無價的。
門閥上,兗州孔府、新都楊氏、鬆江徐氏、蒲州張氏,無論是綿延千年的舊貴,還是大明新貴,接連被族誅,已經有效的震懾了各地的門閥,有效的遏製了他們繼續兼並土地,導致民不聊生的亂象。
對於大明而言,林輔成反而覺得門閥的危害是極小的,晚唐風雲變幻,當年黃巢轉戰萬裡,物理上消滅了門閥,後來的門閥們,都已經從曆史裡學到充分的教訓,一旦天下失序,富有的他們卻沒有強悍的武力與秩序的保護,就是案板上的肉。
縱向上有曆史教訓,橫向上有大明朝廷的懲前毖後,算是讓門閥開始逐漸收斂。
而寄生於朝廷廣泛存在的財閥,也就是勢要豪右、富商巨賈、鄉賢縉紳之流,也在改變,雖然大明朝廷和他們的鬥爭仍在繼續,並且這個矛盾會一直延續很久很久,但朝廷的政令,在遏製在調節矛盾。
過分的自由,這些財閥的兼並,就是從朝廷的口袋、從陛下的口袋裡掏錢!或者說是以公肥私。
這個矛盾是人性的矛盾,是長期矛盾,有史以來就存在而且也會長久存在,在物質大豐富之前,是沒有徹底解決之法的。
而座師製,則是學閥,在林輔成這篇雄文裡,座師製誕生的學閥,的危害遠比其他三閥,要大的多的多,林輔成將學閥稱之為四閥之首。
因為它對行政力量的破壞是極為致命的,對於朝廷的人才遴選也是致命的,換言之,它對秩序的破壞是最嚴重的。
“林大師什麼時候,才能不隻是談問題,拿出點解決辦法來呢?”朱翊鈞將林輔成的這本逍遙逸聞小心的收藏了起來。
這本逍遙逸聞上,過度自由的危害。
“林大師要是有辦法,還在民間當個筆正嗎?”馮保樂嗬嗬的說道。
林大師對這些事沒有一點的辦法,他就隻會放嘴炮罷了,這就是他的定位,而且他也不會越俎代庖,輕易去對朝堂的政令指指點點,自己有幾斤幾兩還是拎得清楚。
這裡麵有個度,過了那條線,就會有人找他的麻煩,這條線就是涉及具體的政務,主張是主張,政令是政令,他提供任何解決辦法,就是越線。
“林輔成其實很適合禦史這個位置,奈何沒有出身。”朱翊鈞不打算打破這個規則,給個五經博士就已經是格外恩典了,他連舉人都不是,特賜恩科進士也跟林輔成沒有關係。
仁和夏氏,終究是沒能逃過解刳院的命運,而範應期的遭遇,也讓廷臣們心生警惕,愈發收緊了對阿片類強致幻、鎮痛藥物的管理。
萬曆十年臘月來臨,天終於放晴,大明京師沉浸在了過年前的喜慶之中,一切都是其樂融融。
張居正帶著禮部尚書萬士和,拿著一本奏疏在通和宮門前開始拉扯,萬士和不肯去,張居正非要拉著他一起去麵呈陛下奏聞。
“元輔是帝師,多少也顧及一下陛下,陛下勤儉僅次於太祖高皇帝,你現在上奏說這些事,陛下準許,那就是加擔子,陛下不準,就是昏主,這個事兒,還是不談的好,大明現在這個製度已經很好了。”萬士和連連擺手,就是不肯和張居正一起往前走。
“明明說好的,你事到臨頭,怎能突然退縮!”張居正還要往前走。
萬士和一聽,立刻說道:“我一個諂臣,事到臨頭退縮了,不是理所當然?你一個正臣,咱們本就不是一路人,此事休要再提,休要再提。”
張居正一聽也極為惱火,立刻說道:“那就休要怪我把手伸到禮部去了!”
“你伸,你儘管伸,我反抗一下,我就不是諂臣!”萬士和一聽立刻就笑了,滿朝文武,誰不知道萬士和身段最柔?張居正儘管伸手就是了,禮部不反抗,萬士和的禮法,主打一個變通。
張居正麵色複雜的說道:“彆人都說你萬士和諂媚,你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禮部就是這樣,難不成禮部要找個人,天天跟陛下對著乾?那禮部尚書有幾個腦袋掉的?”萬士和也是理由十分的充分。
“二位,陛下宣見。”張宏走出了通和宮的五道門,直接宣見。
吵架吵到了通和宮,陛下就在禦書房,還能不知道?在朱翊鈞看來,這二位的演技,多少有點差了。
張居正和不情不願的萬士和走進了禦書房內,見禮之後,張居正呈上了奏本。
“讓朕看看,先生到底要做什麼,大宗伯如此不情不願。”朱翊鈞打開了奏疏看了兩眼,眉頭皺了起來說道:“先生莫不是瘋了?”
“馮大伴,快去請太醫。”
馮保懵圈了,他呆滯的說道:“真的要請太醫嗎?”
“那馮大伴你說,先生說要裁撤文淵閣,伱說說這個事兒,是不是得請太醫診治下,看是不是外邪入體。”朱翊鈞翻動著手裡的奏疏,滿是疑惑的說道。
“裁撤內閣?”馮保比剛才還懵,他呆呆的說道:“臣這就去請李時珍和陳實功過來。”
“快去快去!”朱翊鈞非常確信的說道。
“陛下,臣沒病。”張居正被這對兒一唱一和的君臣直接給氣的腦闊疼,的確,他提出的建議,看似好像有點大病,但他也是經過了反複思慮之後,才有此疏。
朱翊鈞麵色複雜的說道:“那沒病,好好的內閣,裁了它作甚?裁了它朕用什麼處理政務?”
“陛下,內閣就是座師製的禍患源頭。”張居正俯首說道:“再設常朝。”
張居正係統的訴說了一下自己的設想,內閣完全裁撤掉,以六部為相,仍行廷議之事,並開皇極殿每日召開常朝,這樣一來,外廷臣工,上至六部尚書,下至京官小隸,都能事事麵呈陛下,如此一來政如流水,座師製的生存土壤就徹底消失了。
“先生這祖宗成法,追溯到了太祖高皇帝身上,朕知道先生的意思了。”朱翊鈞終於聽明白了張居正的想法。
就是把現在的皇帝、司禮監、文淵閣三元格局,回到洪武年間的皇帝完全專權,把能專的權,全部專在手裡,就是洪武朝的一元格局。
裁撤內閣後,皇帝搬個小板凳,坐在皇極殿門前,拿著一條條的奏疏,需要問誰就直接宣見,早朝時間不夠,就開午朝,午朝不夠就開晚朝,總歸是能把事情都處理完。
洪武朝大概有184類事奏聞,這套玩法,朱翊鈞什麼事兒也不用乾了,無情的上朝機器。
“先生,你看看朕,看看朕。”朱翊鈞指著自己說道:“朕何德何能?”
“陛下乃不世明主。”張居正覺得這套可行,因為洪武朝的一元格局,就是建立在了明君聖主的基礎上,陛下極為勤勉,完全撐得起來這個製度的實行。
“先生啊,太祖高皇帝起於微末,篳簬籃縷開辟之功,朕,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先生,太祖高皇帝那套,朕真的不行。”朱翊鈞很少在某些事上,承認自己不行,但朱元璋那套,朱翊鈞真的不行。
這天底下有幾個人行的?
人朱元璋是從一個碗起家的,真正的起於微末之間,從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馬上天子,朱元璋當然有資格也有能力,乾出一元專權這種事來,因為朝臣還沒撅屁股,朱元璋都知道這幫人目的何在。
朱翊鈞哪有那麼大的本事?彆說他了,就連太宗文皇帝,當了皇帝,立刻就組建了內閣輔弼,被朝臣吵鬨到,直接親征北伐去了。
裁撤宰相一元專權,朕受命於天,那是朱元璋獨享的朝堂格局,後世有一個算一個,哪個皇帝能玩的轉這套?
“陛下可以的。”張居正頗為確信的說道。
“先生太大看朕了。”朱翊鈞揉了揉眉心,張居正可真的太看得起他了。
林輔成說學閥,說座師製,張居正說姑息,說裙帶,張居正說座師製的根源,起源於正統年間。
因為大明朝會,就是從明英宗廢掉的,那時候朱祁鎮年紀小,不能理政,早朝呈奏八件事,而且每件事,都是早就議定好的,皇帝隻需要拿著內閣的擬票,照著念就行了。
早朝製度,名存實亡,到了嘉靖年間,早朝製度就徹底名亡實亡了。
外廷的臣子見不到皇帝,所有人要跟皇帝說點什麼事兒,都要經過內閣,這就是座師製的弊病源頭,以張居正的想法,徹底裁撤掉內閣,一元專權,就是良丹妙藥。
新政走著走著,張居正終於把刀揮向了自己。
這其實是有預兆的,張居正從萬曆元年開始,就讓皇帝見外官、見縣尉、見耆老、見喊冤百姓,也規定必須要初三開一次大朝會,見一下所有的臣工,再之後就是禦門聽政的五事疏,一直到最近的密疏,張居正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