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章 大明真的存在嗎(1 / 1)

朱翊鈞是有些意外的,意外於大明對於新事物的接受能力。

咆哮的蒸汽機並沒有被視為冒著黑煙的怪物、水肥也沒有被看作是怪力亂神、大範圍的開礦也沒有被視為破壞龍脈、蒸汽機從皇陵附近呼嘯而過,也沒有驚擾列祖列宗,快速帆船沒有被視為大一統的離心力反而被看作是海貿利器、圈養式的畜牧也沒有被視為倒反天罡,很快被邊民所接受,地裡不種糧食卻種草,這是一種很古怪的生產,但很快被人接受了。

說起來也是好玩,大明士大夫們確定水肥是肥料的辦法,是它和堆肥一樣的臭,確切的說,是比堆肥還要臭,所以,水肥是肥這件事,並沒有引起士大夫們的疑惑。

朱翊鈞來到大明就是當頭棒喝的王大龍刺王殺駕,很快因為不滿足晉黨利益,張四維大火焚宮,合一眾膽大包天,西山宜城伯府的刺殺,朱翊鈞親自帶兵衝殺,這些都讓朱翊鈞養成了料敵從寬的習慣,在這些新事物不斷出現的當下,朱翊鈞一直心懷警惕。

但大明對新事物接受的速度很快,即便是賤儒們,也沒有大喊大叫著龍脈、怪物、驚擾皇陵,而是叫著煤煙。

煤煙問題又不是賤儒們編出來的話術,談論這個問題也是基於踐履之實,畢竟西山洗煤燒焦煉鋼產生的煤煙是切實存在的,讓大明的霾災成為了常態,每到秋冬季節,家家戶戶都要緊閉門窗,否則就是一層黑灰,出門必然要帶著口罩。

朱翊鈞將其歸因為大明普遍存在的樸素實用主義,李成梁炮轟龍王廟就是這種實用主義的寫照。

而大明的藩王也呈現了這種實用主義,朱翊鈞去信給大明各大王府,征詢遷藩令的意見,藩王們熱情似火,擁簇決定的同時,最關注的就是何時能夠遷徙入京。

朱翊鈞非常坦誠,告訴了諸多王府,說是遷藩就是滅藩,日後不再在大明腹地封藩,來到京師之後,仍要遵守藩禁,並且不能再姑息包庇奸猾,不能再以詭寄田畝於王府門下,也會對宗室進行嚴格的約束,日後會進一步進行降襲的方式,控製宗藩的數量。

降襲製度就是除親王以外,累代降襲,五代之後不再錄宗牒,不再享受宗室特權,雖然朝廷沒有明確這麼規定,但其實早就在執行了,領俸宗藩21796人,在冊宗藩62732人,隆慶年間在冊宗藩還有十萬餘人。

但朱翊鈞同樣承諾,會進行海外封藩,大明新開辟的海外殖民地,都會在安全穩定後進行封藩;皇帝會給足俸,鄭王的宗俸歲祿為四百石,大明的親王、郡王以鄭王府為例,進行足俸,每年也會進行一次定俸;十王府會有學堂,不在宗冊學業有成可自謀生路,準科舉考取功名;

有限製也有待遇,朱翊鈞非常坦誠的講明白了這麼做的原因,地方詭寄田畝。

朱翊鈞坦誠的告訴了各地親王,各地親王的回信都表示了擁戴,快快建好十王城,王府而已,他們一天都不想呆了,張居正的考成法不對發放宗俸進行考成,很多親王府都無力維持了。

說的都很好聽,擁戴皇帝決議,但朱翊鈞仍然會有些擔心,即便是已經有無數人告訴朱翊鈞,現在宗藩不具備造反能力,但燕王造反的時候,也不具備造反能力,手裡滿打滿算八百兵,就這麼反了,最後還贏了,入京做了皇帝。

“但願吧,但願宗室們能做出正確的選擇。”朱翊鈞頗為感慨的說道。

張居正十分確信的說道:“鄭王府,在過年前由德王府喬遷到了十王城,鄭王府上下對十王城格外滿意,消息一出,各地藩王會做出正確的選擇的,又不是苛責,而是榮養。”

“陛下宮裡是不是有一本《禦製紀非錄》?”

張居正問起了一本舊書,這本書是朱元璋在洪武二十年寫的一本批評集,批評的內容是,大明太祖高皇帝怒斥藩王不法。

裡麵全都是大明藩王在外的禽獸行徑,家醜不可外揚,但這本《禦製紀非錄》卻廣為流傳,在永樂年間就有抄本。

《禦製紀非錄》記錄了大明各大藩王的惡性,殺人如麻,比如齊王朱博無故殺害指揮千戶校尉並家人四百八十二名,老八潭王朱梓,逼迫軍士搏殺猛虎等野獸,不帶武器的鬥獸,潭王朱梓後來因為過於荒唐、牽連到胡惟庸案中,被朱元璋詔入京師,潭王朱梓驚懼難安,把王府付諸一炬,自己也燒死在了宮裡。

《禦製紀非錄》記載的藩王作惡大部分都能和明實錄等其他史料對得上,基本可以確信為朱元璋本人寫的。

永樂年間開始執行藩禁,也和洪武年間的藩王過於胡作非為有關。

“確實有,朕看過。”朱翊鈞笑著說道:“連成祖文皇帝和寧王,也都在其中。”

通行本的紀非錄裡,是沒有燕王和大寧衛寧王的黑料的,因為永樂年間刪減掉了,朱棣是皇帝,寧王有從龍之功,自然要維護一二,一並刪減了,但是皇宮裡的原本,可是記錄的非常明確,燕王和寧王最大的黑料是,他們在招兵買馬。

寧王招兵,就是對塞外胡人招撫,並且任命胡官組建騎兵。

朱棣問朝鮮要馬,結果被朝鮮使者告了,朱元璋知道後極為生氣,責問燕鎮十七萬馬還不夠你用,你還問朝鮮要馬,意欲何為?

“但凡是太子府當初削藩的時候,能照著紀非錄來,也不會有那麼多的事端了,無端苛責湘王,實屬不智。”張居正提醒陛下,建文君當初削藩是沒有道理的。

張居正這些話已經很客氣了,說建文君沒有政治智慧是客氣的,其實張居正想說的是,建文君是真的又蠢又壞。

建文年間,死的藩王是湘王朱柏。

朱柏不作惡,生平最大的樂趣就是修道,洪武二十一年,朱元璋把朱柏叫到了京師,把朱柏好好的罵了一頓,因為朱柏修道不生孩子。

朱柏第二大愛好就是剿匪,和楚王把湖廣地麵的匪患好好的耕犁了一遍,這就是他的兩大愛好。

朱柏無後,按照大明繼承法,朱柏沒有孩子死後會除國,所以朱柏在建文年間削藩大潮中,屬於那種最無害的,因為他一死,湘王府自然而然就滅了,哪裡還需要削?

但建文元年,建文君朱允炆還是派兵派往了荊州,甚至還偽裝成木材商隊,出其不意的包圍了湘王府。

朱柏憤然將王宮點燃,騎白馬躍入火中,闔宮皆從,無一生還。

朱允炆宣布湘王謀反,就等同於嚴嵩、徐階宣布:大明第一貪官就是海瑞!

但凡是湘王作惡多端,但凡是死的是真的是個作惡多端的皇叔、但凡是朱允炆照著《禦製紀非錄》挨個點名,是在減少藩王對地方的禍害,就不會有那麼多的事兒了。

那麼多畜生朱允炆不去處置,非要逼死一個無害的湘王,各大王府在湘王自殺身亡後,立刻就懂了,建文君是打算無差彆弄所有的叔叔。

鄭王世子朱載堉也是皇叔,雖然不是親的,甚至是出了五服,但皇叔朱載堉什麼待遇?皇家格物院院長,能從摳門皇帝這裡,以各種似是而非的理由無差彆的爆金幣,大明誰能從皇帝手裡,不分青紅皂白拿錢,而且動輒百萬兩起步!

朱載堉被封了親王,住在禁苑,見陛下兩步路就到了。

陛下每次有什麼重大活動都要帶著皇叔朱載堉出席,彰顯親親之誼,逢年過節動輒賞賜。

朱翊鈞麵對現在的朱載堉也沒有辦法,每次朱翊鈞都隻能說:皇叔啊,看看白花花的銀子吧。

燕王府造反是因為建文君明確表態要無差彆一體弄死所有的叔叔,你沒孩子也要收拾;漢王造反,是因為當初朱棣的承諾;寧王造反是因為武宗皇帝無後。

大明的確有藩王造反的舞台,但也不是沒有任何前置條件的,無緣無故的,朱載堉的待遇就是一杆皇帝表達親親之誼的大旗,對於安定各地藩王那顆忐忑不安的心有極強的作用。

鄭王已經入京,並且入住了十王城,對十王城的諸多設施都非常滿意。

燕王的案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當彆人指責你造反的時候,你最好真的在造反,並且有造反的實力。

大明的賤儒敢蹬鼻子上臉罵皇帝,還有什麼他們不敢乾的?大明賤儒們從不指責戚繼光,甚至戚繼光在外征伐的時候,賤儒就是陰陽怪氣也不敢指名道姓,提都不敢提。

因為奉國公戚繼光真的有造反的實力,所以賤儒們總是大肆誇讚戚繼光忠不可言。

朱翊鈞下旨令河南地方遷藩,這道旨意在正月十二日抵達了河南地方,山東河南總督淩雲翼收到了聖旨,這次來到河南地麵的太監是李佑恭,宮裡的三號人物,這次遷藩事關重大,不容有失。

“鄭王府早已經空空如也,周唐伊趙,四王府裡數開封周王府人數最多,有5235人,要動就從最難的開始。”淩雲翼目露凶光,他這個人最喜歡的就是啃硬骨頭,軟骨頭啃起來,沒勁兒!

淩雲翼隻有客兵1500人,周王府宗室在冊人數都比淩雲翼的客兵要多,而且事涉宗室,處理起來非常的麻煩,稍有不慎,就是大問題,這可是皇室宗親,鬨不好就是要誅九族的大罪。

“此番能不動武就不動武。”李佑恭開口說道:“到王府後,咱家先行進入宣旨,若是咱家死了,再動手不遲。”

李佑恭的身份是皇帝的使者,是天使,他要是死在了周王府內,那就代表著周王實質性的謀反了,那平叛就恰當且合理了。

皇帝對李佑恭耳提麵命,告訴他不要刺激河南地麵的王爺們,要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要把裡麵利害關係說清楚,要把待遇講明白,要深入了解各地藩王們的想法和訴求,如果實在不願意遷藩,要搞清楚抵抗情緒的原因。

朱翊鈞在遷藩令上表現出了十足的耐心,先從朱載堉遷徙入京開始,再到鄭王府,一點點水磨的功夫,既有遷藩滅藩的打算,又不太想弄出藩王造反的亂子來,這就是典型的既要又要。

當然,如果真的不肯遷藩,也可以多次商量,若是為了抵抗皇命而造反,那朱翊鈞也不會輕饒就是了。

談的時候,都好好談,若是真的要打,朱翊鈞隻能打出京營銳卒這張牌來了,朝廷也略有武力。

淩雲翼帶著一千五百客兵招搖過市,向著周王府而去,周王府比鄭王府要富的多,但也有限,護城河的水都臭了沒人打理,客兵很快將王府圍住,李佑恭出示了信牌後,鐵林軍打開了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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