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們天天喊著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大明千秋萬代,聖德日新,聖政日理,億萬年太平之業。
哪有什麼朝代可以萬年太平之業?就跟人能長生一樣不切實際。
其實朱翊鈞對張居正寫好的還田疏非常在意,那本還田疏,就是朱翊鈞心心念念的治國良方,但推行不下去。
曆朝曆代,在晚年的時候,是無法對生產資料進行分配的,比如賈似道的公田法,就是其中的典型,張居正構想的還田疏,其實和公田法的思路是相同的,都是用貨幣購買田地,然後公田招租。
製度製定時,設想的越美好,越難以置信。
首先大明朝廷的白銀發下去的過程就開始貪墨了,誰都從裡麵撈一手,賺的盆滿缽滿,銀子甚至都有可能流不到地方,就已經補了各級衙門的窟窿。
銀子到不了地方,又要執行還田令,就要用各種空頭支票去贖買田畝,比如賈似道用的就是會子,也就是紙鈔,說白了就是強行沒收。
在這個沒收的過程中,具體執行政令的縣衙、衙役等等,富戶們會進行輸賄來躲避白沒,而窮民苦力維持生計就很難了,更彆提輸賄了,所以沒收的田畝一定來自於窮民苦力,而不是遮奢戶。
江西隱匿的六萬頃田,四川清丈遲遲無法推進,都是這樣的原因,清丈隻能厘清窮民苦力的田產,遮奢戶們用各種手段去隱匿。
即便是這些田沒收上來,就真的能如願,成為生產資料再分配的一環嗎?
從林輔成到保定去,看到的局麵,是朝廷的官田被以幾乎沒有成本的價格租賃,而後形成新的利益輸送關係,官田根本沒有起到安置流民的作用,反而成為了民亂的催化劑。
所以,還田疏至今還在束之高閣,廷臣們都很默契的提都沒提,隻有王崇古偷偷摸摸的用船引弄了三萬頃田,再加上江西隱匿田產,被查抄的六萬頃,萬曆維新十一年,大明一共收攏了不到十萬頃的官田,和國初高達七成以上的官田,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從北魏開始,一直到到隋唐的田製,有永業田和口分田,口分田就是人死籍消,重新分配,但口分田分下去就再也沒有收回來過,而大明也有類似於的製度,叫官田和民田,軍屯衛所製度的敗壞和官田被侵占是高度趨同的。
至於兩宋,兩宋沒有田製。
製度設計都有重新分配生產資料的空間,但曆朝曆代都沒能貫徹和執行。
執行不了。
萬曆十一年的春風,隨著貢院的大門緩緩打開,吹遍了京堂,而擾人的煤煙仍然在京師的上空盤旋,還帶著塞外來的沙塵,遮天蔽日,會試終於在眾目睽睽之下結束,緊張的閱卷開始了。
朱翊鈞收到了王崇古的奏疏,討論的是官廠團造,說的是林輔成的詛咒,官廠團造會如同軍屯衛所一樣必然失敗。
這個詛咒如同夢魘一樣折磨著王崇古,王崇古不得不得去思考這個問題的可能。
張居正站在分配的角度,曾經提到過如果向下分配不足三成,官廠團造會失去活力,低於一成,官廠團造就會分崩離析,就像軍屯衛所一樣。
而王崇古討論的內容也是必然失敗。
這誕生了一個吊詭的邏輯,那就是當一個事務,可以被討論會以何種形式失敗的時候,反而可以避免這些失敗,進而讓失敗的那一天來得晚一些,例如越是可以討論大明因為什麼而亡國,大明反而會因為規避風險,延年益壽。
萬曆維新,大明國力蒸蒸日上,結果侯於趙、林輔成等流,整日唱衰,惹人厭惡的同時,又拿他們沒什麼好辦法,畢竟他們說的都是事實。
大明亡國是可以討論的問題,朱翊鈞允許說老朱家的江山不是千秋萬
代,甚至可以討論為何會滅亡。
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
在王崇古看來,官廠最大的危險來自於上層,如果官廠的上層建築,即技術出身的管理層低於五成就會危險,低於三成就會分崩離析,而且王崇古認為,這種危險和官場是共通的,即沒有實踐經驗、隻知道空談的賤儒比例超過五成,就會對朝廷的決策形成負麵影響,如果超過七成,大明立刻咽氣。
繼而王崇古得到了一個結論,那就是:任何一個集體,其管理層超過五成,不是來自基層,就可以準備重組了,超過七成就可以宣布沒救了,等死吧。
之所以有這樣的論點,王崇古認為技術的載體是人,而不是其他。
這個集體可以是任何形式,小到手工作坊,大到商幫、商行,再到朝廷國朝,都是共通的。
王崇古家裡世代行商,他自己總結了集體的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百廢待興,在組建之初,技術出身的人聲量最大,管理層大多數都有技術背景,反而是沒什麼管理天分,財務體係幾乎沒有,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草台班子,草台班子最容易滅亡,民間許多的民坊,都是倒在了第一個階段,沒有培養出足夠的數量工匠,導致生產力不足,關門歇業,草草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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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階段,欣欣向榮,則是規模不斷擴大後,管理製度、法例、部門開始完善,財務體係開始完善,人事開始呈現部分的冗員,這個時候,也是最健康的狀態,因為管理製度得到貫徹,所有人的利益在秩序下得到了保障,而財務體係保證分配,一切都是勃勃生機、萬物競發。
一如現在的永定、永升、西山煤局、鬆江造船廠、南洋種植園,都是這樣的一個狀態,技術出身的骨乾,占比仍超過五成,整個官廠健康有序的發展。
第三個階段,死而不僵,龐大的規模讓滅亡的傳導速度即便是再快,也需要時間,不會頃刻之間垮塌,而這個時間會很長,這一步最顯著的特點是,就是以利潤為主導,這個集體的上層建築構成裡,技術出身的管理不足三成,主要集中在了市場為主。
一如此時的大明,萬曆維新,已經第十一個年頭了,但在王崇古看來,還是亡天下的階段,在死亡的邊緣徘徊著。
打天下、坐天下和亡天下的三個階段,泥腿子出身比例,成為了衡量是否會滅亡的一個標準,負責決策的人不懂技術,就像是軍隊行軍打仗的最高決策元帥,不通軍務一樣的古怪。
朱翊鈞批複了這本奏疏,下章禮部。
王崇古上這本奏疏,其實時間節點非常的敏感,因為正是會試閱卷的時候。
是否以此為依據乾涉會試的結果,以出身區分進士眷錄,立刻在京堂醞釀起了渲染大波,對此的討論此起彼伏。
朱翊鈞再次頂著蓬萊黃氏的名義出門去了,是否要以此為標準進行眷錄,成為了京堂十分熱門的話題,而貢院鎖著大門閱卷,對外麵的滔天巨浪並不知曉。
貢院閱卷的時候,無論發生什麼,沒有彆人可以進入,即便是有急病,也會被抬出貢院,再不能參加閱卷,這個時間隻有皇帝的使者可以進入,但大明國朝兩百年,鮮有皇帝蠻橫乾涉科舉的事情發生,所以會試並沒有被影響。
這次的風力輿論極為古怪,大明筆正們清一色的支持以出身區分進士眷錄。
朱翊鈞再次變成了黃公子,來到太白樓裡看熱鬨。
朝廷其實已經做出了決策,不對科舉進行蠻橫乾涉,就是不采用自上而下的行政力量,來乾涉科舉眷錄結果。
而是采用自下而上的方式,在教育上進行更多的投入,讓更多的人讀書,讓官場的生態趨於健康。
民間對於朝廷的決
策並不清楚。
「他們討論來討論去,一個看得過去的辦法都沒有。」朱翊鈞到太白樓看熱鬨,聽各色人等討論,聽了半天,都沒聽出讓他眼前一亮的辦法來,這些人的水平的確不如廷臣,廷臣們至少拿出了一個不是最好,投入巨大但能用的辦法來。
誠然,窮民苦力出身的學子在這個競爭中,一定會處於劣勢之中,但一旦處於劣勢之中的學子,在競爭中勝出,能力一定是極其出眾的,品行就不太好說了,考成法之下的官場的晉升機製,從來不會篩選人渣。
「陛下這話說的,他們要是有辦法,就不在這裡坐而論道,早就坐到文華殿上了。」王謙笑著回答道,文華殿上不都是好人。
張居正、王崇古、王國光、萬士和等流,都算不上好人。
張居正心眼比針還小,眥睚必報;王崇古僭越佞臣,現在還在為朝廷聚斂財貨,是佞臣和女乾臣,是萬曆朝的嚴嵩;王國光出身晉黨,靠著晉黨一步步爬到了文華殿,反手一擊背刺,反殺晉人毫不手軟;萬士和摧眉折腰事權貴,骨頭比柳條還軟;
總體而言,萬曆十一年的內閣,這四位輔臣,無論哪一個,都是讓人眼前一黑的存在,但這四位輔臣個人品行不去討論,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強橫。
大明京師第一闊少和第二闊少,對這種文人扯頭發的熱鬨場麵,非常感興趣。
「看來今天沒有熱鬨可以看了。」樂子人皇公子頗為失望的說道,這幫人的聚談沒有張力,都很有禮貌的在談綸,而且也都是淺嘗輒止,根本不敢深入談及朝政,一點都沒有嘉靖年間的賤儒們勇敢,嘉靖年間賤儒還敢到皇極門伏闕。
扯頭發也不用力扯,十分無趣。
朱翊鈞剛準備離開,就聽到了一聲大喊。
「你們這些個賤儒!現在連吃苦耐勞的美名也要霸占不成!」林輔成的大喊聲從一個角落傳來,其聲音之大,讓整個太白樓都安靜了幾分。
朱翊鈞停下了腳步,林輔成的戰鬥力,朱翊鈞一向是極為認可的,顯然,林輔成跟人吵了起來,而且吵的非常深入,吸引了大多數人的目光。
林輔成撩著袖子,怒火衝天,眼睛裡噴著火,指著麵前的一個儒生,大聲的說道:「賤儒就是矯情!」
「你們支持朝廷以出身區分進士眷錄,不就是為了自訴門第之苦,然後訴說自己如何如何堅韌,走到了會試?!簡直是欺世盜名之徒!」
朱翊鈞看向了林輔成對麵的儒生,張希皋,萬曆二年三甲進士,萬曆七年從廣州電白知縣升轉知府,又三年入京堂,成為了六科廊給事中,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