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曾經告訴朱翊鈞,賤儒們對付皇帝最大的手段,除了落水,就是讓皇帝在不斷失望中變成絕望,一如道爺勵精圖治的前二十年和深居九重的後二十五年,而朱翊鈞不讓自己絕望的辦法是,對賤儒們不抱有任何的期望。
少走彎路,直接快進到絕望,這樣一來,就不會失望了。
王崇古是十分清楚皇帝這種心態的,他很明白,皇帝陛下根本不在意日後讀書人對他的謾罵,功過唯有青史可以論斷,留給時間去評價,正是基於如此,王崇古這麼多年一直是謹小慎微。
隻能說大明殘酷的現狀,催生出了陛下這麼一個無情的政治生物。
用強兵去威脅自己的子民,這是一個皇帝該乾的事兒嗎?但大明皇帝就是這麼乾了,而且數年如一日。
王崇古真的怕武器的批判,怕皇帝的快刀。
“王次輔所言,朕知道,但朕和先生在這件事上的看法是一樣的,不可吹求過急,等馳道修好再說。”朱翊鈞知道王崇古嫌棄自己太過於保守,但還是告訴了王崇古他的決定,一如之前的鈔法,戶部無論如何央求,朱翊鈞都不肯推行。
在欺負賤儒這件事上,朱翊鈞表現出了激進性,而在涉及民生之事上,朱翊鈞則表現出了保守性;矛盾無處不在,朱翊鈞也是個激進與保守,矛盾統一體。
“陛下,陝西總督石茂華要回京了。”禮部尚書萬士和麵帶不忍的說道:“陛下,解刳院的大醫官說,石總督的身體抱恙,已是風燭殘年。”
一如風中搖曳的燈燭一樣撲朔迷離,隨時都有可能熄滅,禮部已經開始為石茂華準備諡號了。
石茂華抗過倭,打過北虜,安定陝甘寧三邊之地。
嘉靖元年,石茂華在山西澤州出生,嘉靖六年入學,私塾先生就說這孩子日後必成大器,因為石茂華讀書,是過目不忘,作文章詩詞揮筆能成,而且是詩書禮樂之家,其祖父是大明進士,父親是大明舉人。
石茂華十歲隨祖父至紹興,少年成名,在十五歲的時候,在紹興豪取詩魁之稱。
嘉靖二十二年,石茂華在山東考中了舉人,次年甲辰年考中了進士,累進揚州知府。
當時嚴嵩的鐵杆、工部侍郎趙文華巡撫東南備倭之事,大司馬張經、浙江巡撫李天寵剛剛打了大勝仗,人心振奮,而趙文華以‘養寇失機’彈劾張經、李天寵,最終導致了二人枉死。
趙文華索賄揚州知府石茂華,石茂華絕不肯,趙文華就調遣揚州兵出府作戰,其實就是讓石茂華去送死,石茂華不肯,反駁說:守臣職在城郭,法不出境,萬一事殷,惟公馬首是瞻,何所逃死?
石茂華不僅不給趙文華輸賄,還直接一本奏疏入朝,開始彈劾嚴嵩、嚴世藩、趙文華荼毒東南,‘將吏爭饋遺其惟恐落於人後,如此荼毒何以抗倭定國’,最終趙文華被膽大包天、以下犯上的石茂華給彈劾走了,胡宗憲接替了趙文華的職位,抗倭才進入了正軌。
石茂華之所以能鬥敗趙文華,靠的也不是什麼骨鯁正氣,而是戰功。
當時倭寇犯揚州,石茂華領揚州內外軍兵,斬倭首四百級,俘倭酋三人,倭寇十七人,押解入京,當石茂華的戰功和這些案犯入京之後,石茂華被加秩一階。
石茂華這頭打勝仗,那頭趙文華在打敗仗,但趙文華以敗報勝,戰報上節節勝利殲敵一億,似乎戰場上戰無不勝,可是戰線上一直後退,終於紙包不住火,趙文華被嚴嵩以‘驕橫貪蠹’為由,被朝廷罷黜。
石茂華升這一階看似不多,但背後是趙文華被調走,胡宗憲上位,這也是嚴嵩認錯,因為嚴嵩很快就差人彈劾了趙文華,查清了趙文華貪墨十數萬銀,並且將趙文華抄家,趙文華子孫後代皆被充軍陝甘寧。
趙文華主要問題是打敗仗。
石茂華抗過倭,打過北虜,大明皇帝第一次聽說石茂華是他剿搗失剌、參多、巴舍、哈咯卜等番族,這些都是盤踞在河套的北虜部族。
自萬曆元年起,石茂華以兵部左侍郎總督陝甘寧三邊,一直做了十一年的時間,是大明朝廷在西北的國柱之一。
如果不是朝廷擔心地方為了考成過關,權力共享,製定了最多九年的任期,石茂華也不會回京了。
朱翊鈞見過石茂華一麵。
萬曆四年,石茂華回京述職,在皇極門麵聖,石茂華對皇帝說:不複套,三邊一旦遭遇連年大旱,恐怕大明有傾覆之禍,因為陝西少糧多兵,連年大旱,必然是民亂四起;大旱兵禍,民則無辜,能止殺以待命,尚不失為良民也。
石茂華、譚綸,都是主張複套之人,而兩個人的命運也都是相同的,卒於任上。
“已經沒有什麼辦法了嗎?”朱翊鈞麵色複雜的說道。
張居正深吸了口氣說道:“陛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情深不壽,陛下看似無情,其實至情至義,對於國朝有巨大貢獻的人,皇帝陛下總是格外的在意。
“朕知道了。”朱翊鈞吐了口濁氣點頭說道,他很年輕,這樣的事兒還會經曆很多次,石茂華在仇鸞手下,就已經開始帶兵作戰,戎馬一生的傷病,是奪走他生機的催命符。
“新的陝西總督人選,各部舉薦來看。”朱翊鈞要確陝西總督的人選,事關重大,涉及到了重開西域之事,石茂華沒有等到朝廷重開西域,他做夢都想將胡楊樹種到西域去,奈何這個誌向隻能由後人去實現了。
張居正舉薦了潘季馴,綏遠總督兼掌甘肅、陝西三邊總督,綏遠現在還沒有完全王化,石茂華離開陝西,也是潘季馴代為掌管。
而王崇古則舉薦了王家屏,王家屏是晉黨的嫡係,現在有了陝西方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