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知道,鎮平縣知縣連標,連夜讓師爺帶著劉巧蓮離開,是否是察覺到了危險,但最後他沒有離開,而是選擇了讓師爺帶走了劉二的女兒,劉巧蓮。”朱翊鈞重重的歎了口氣。
雖然朱翊鈞對這個案子,僅限於淩雲翼的描述,但連標讓師爺帶走關鍵證人去找淩雲翼,那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讓連標如此決定,但他自己沒走。
“下旨官葬吧。”朱翊鈞深吸了口氣,給了連標格外的優待,一般沒有正四品以上的官員,是不會給官葬的,這代表著朝廷給予的認可,肯定他對國朝的貢獻,至少,連標的存在,還讓朱翊鈞知道,大明官員裡也有好官。
在大明變得更好和自己更安全的兩個選擇之中,連標最後的選擇是讓大明變得更好。
南陽府、鎮平縣這一件驚天動地的大案,很快就引發了山呼海嘯一樣的討論,縣薄李杜才帶領的蟲豸,先殺了縣丞劉汝康、再殺知縣連標這個案子,就為了三萬四千銀,引起了軒然大波。
如果是鎮平縣爆發了民亂,劉汝康、連標等人,死在了民亂之下,那是他們無能,不值得同情,但李杜才是為了欺壓百姓,才相繼殺害了劉汝康、連標等人,劉汝康、連標死於為民請命,這隻能說是人神共憤了。
大明好官其實不多,劉汝康和連標這種有點圓滑的官員,已經是難得的好官了。
陛下朱批了殺,這是三法司的共同決定,三法司在刑部的駕貼上進行了簽字,再加上大明皇帝的聖旨,被驛卒們以八百裡加急的金字牌快傳送到了開封府,而負責監刑的內官,是大明內官、陛下的陪練頭子李佑恭。
總督山東河南兵部尚書淩雲翼在十二月二十九日這天,收到了駕帖和聖旨,見到了李佑恭。
淩雲翼不是不想早些報複,也不是不想兵發鎮平縣,但是在山東的時候,陳大壯能在麵對殺父之仇的仇人時,依然選擇了相信皇帝不會寬宥衍聖公的惡行,而淩雲翼也在暴怒之下,依舊沒有讓權力任性,而是選擇了相信君上。
一如皇帝信任淩雲翼能把河南的差事辦好,淩雲翼相信案件的詳情呈送京堂,會得到公允的審判。
而淩雲翼等到了審判,朝廷、皇帝支持了淩雲翼要殺人的舉動。
“明日斬首!”淩雲翼握著手裡的駕貼,看著來監刑的李佑恭說道。
李佑恭平靜的說道:“淩部堂海涵,咱家要看一下案卷,再見一下一應案犯與證人。”
“應有之意。”淩雲翼知道李佑恭在宮裡的地位,這也是必要的流程,既然淩雲翼沒有選擇挾私發兵報複,那該走的流程就必須要走完。
李佑恭帶著兩個小黃門開始審查案卷,他看的非常仔細,大約兩個時辰,才把案卷完全看完,便開始查閱各種物證和書證,在進行了相互印證之後,李佑恭拿著案卷、證物,讓衙役把各種證人帶上堂來進行聞訊。
“唐寶柱,咱家來問你,你如實回答。”李佑恭看著麵前的人,這是連標的師爺。
“是。”
李佑恭平靜的問道:“根據你的證言,連標讓你帶著劉巧蓮到開封府是察覺到了危險,明知道有危險,為何他自己不離開,而是讓你帶著證人離開呢?”
種種跡象表明連標已經察覺到了危險,縣丞劉汝康的死並不尋常,劉汝康是舉人,很多事情不必親自去做,劉汝康元月溺亡在河裡,這確實不合理。
唐寶柱十分確定的說道:“連知縣對我說:我是朝廷命官,我若是走了,朝廷威嚴何在?諒他們膽大包天,還敢殺我不成?”
“誰知道這幫天殺的東西,居然真的敢殺人。”
連標覺得自己是朝廷命官,這幫蟲豸就是再膽大包天,還敢殺了他?朝廷的雷霆之怒,是他們能承受的住的嗎?
在萬曆十一年,這個封建帝製的大環境下,在這個官序貴賤各得其宜,尊卑長幼之序的年代裡,在千年以來君君臣臣的影響下,連標不覺得自己會有什麼生命危險。
李佑恭繼續問道:“李杜才的供詞裡說,連標看上了劉巧蓮的美色,偏聽偏信,劉二惡從膽邊生,怒從心中起,一怒之下殺了連標,而後繼續逃亡,連標是否和劉巧蓮有染?”
唐寶柱麵色巨變,他憤怒的大聲說道:“這是誣陷!誣陷!連知縣有家有室,妻兒老小都在開封府,本來說在鎮平縣安頓下來,再讓妻子和一雙兒女前往鎮平縣,簡直是胡說八道!”
唐寶柱十分憤怒,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仍然帶著怒氣說道:“連知縣沒有偏聽偏信,天使,那可是2400石的糧食,劉二就是大力神轉世,也偷不了這麼多糧食啊,他都沒有接觸到那麼多的糧食,李杜才等人,他們殺官!若非做賊心虛,為何怕被淩部堂明察?”
連標已經死了,唐寶柱要保住連標的身後名,就要為連標爭取。
“不必如此激動,就是例行問話而已。”李佑恭示意唐寶柱稍安勿躁,這就是個例行詢問,那個劉巧蓮就是個村婦,說連標和劉巧蓮有染偏聽偏信,不過是李杜才最後的掙紮罷了。
李佑恭又問了幾個問題,才讓唐寶柱離開,他陸陸續續將所有證人都叫到了府堂詢問,最後才叫到了此案的罪魁禍首李杜才。
“李杜才,連知縣何人所殺?”李佑恭依舊一臉平靜,看著麵前的麵相頗為寬厚的李杜才,這哪裡像個窮凶極惡之徒?
“劉二!劉二所殺!”李杜才大聲的說道:“天使明察啊,這明明是劉二殺的人,淩部堂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我們鎮平縣的這些官吏關進了牢裡!”
“你說這已經腐爛的屍體,殺了連知縣?”李佑恭看向了旁邊被白布蒙著的一具屍骨,語氣冷厲的說道:“還是說這具屍體,縣丞劉汝康殺了連知縣?他們一個死在了今年七月,一個死在了元月,你告訴咱家,他們從藏屍的地方,爬出來,把九月到任的連知縣殺了嗎?”
李佑恭不斷審查的過程中,發現了淩雲翼辦案十分縝密,這個李杜才壓根就不知道淩雲翼究竟掌握了什麼證據,劉二、劉汝康的屍體被發現,這個李杜才仍在狡辯,壓根就不知道淩雲翼掌握的情況。
現在突然被兩具屍體的罪證擺在了麵前,立刻嚇迷糊了。
孰是孰非,其實在李佑恭看完了詳細的案卷後,就已經十分清楚了,人證書證物證,環環相扣,鐵證如山,李杜才的狡辯,就像是個醜角一樣,在無能狂怒,在表演人類的下限。
“劉二和哪個山賊有聯係,偷走了鎮平縣2400石的糧稅?”李佑恭又問。
“二裡溝的黑雲寨,有個大當家郝三刀,劉二和郝三刀是拜把子的兄弟。”李杜才立刻大聲說道。
“帶上來。”李佑恭看著李杜才,目露凶光,這些年他走南闖北,見了很多很多的人,像李杜才這種嘴硬的人,李佑恭還是第一次見到。
淩部堂能爬到部堂的高位,帶著客兵四處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凶名傳遍了大江南北,依舊屹立不倒,自然是有其獨到之處,那就是辦事極為周全,他向來信奉,光明正大,堂堂正正,行的正走的直,就不怕小鬼敲門。
小鬼見了都得給淩部堂磕三個頭再走。
淩雲翼把這個黑雲寨給平定了,把寨子裡的山匪一窩端,全都抓了。
“啊?”李杜才萬萬沒料到,不僅屍體被找到了,連這個郝三刀也被抓了,李杜才在連標死後,已經讓郝三刀跑了,結果這個郝三刀的確跑了,但被淩雲翼在湖廣和河南交界的地方給抓了。
客兵們鬥不過京堂那幫銳卒,在泰西特使黎牙實看來,銳卒就是傳說級聖堂武士,但客兵們抓個山寨大當家,那的確是信手捏來。
郝三刀的出現,讓李杜才徹底崩潰了,因為這個郝三刀知道的事情很多,很多臟事都是郝三刀親自操刀辦的,到了這一步,就沒有什麼狡辯的餘地了。
“連知縣,在為民請命。”李佑恭看著李杜才歎了口氣說道:“你死到臨頭了,仍然不知悔改。”
“去年冬天,鎮平縣官舍被雪壓塌十七間,失火被燒了七間,因為在營造事上,縣丞劉汝康不肯跟伱們分食這營造費1200兩,爾等覺得劉汝康太過於礙手礙腳了,就讓郝三刀把劉汝康殺死在了家宅,埋屍二裡溝。”
“謊報劉汝康,被春汛給衝走了。”
“六月押解夏糧,爾等貪蠹成性,把主意打到了賦稅之上,上下侵吞2400石,將罪名扣在了劉二的頭上,劉二不服,縣尉陳仲訓素來同情小民,又和劉汝康關係莫逆,將縣衙貪汙的一些事告訴劉二,讓劉二到開封府告狀,找淩部堂伸冤。”
“劉二一紙訴狀送到了開封府,這裡麵自然有陳仲訓的幫忙,劉二目不識丁,訴狀是陳仲訓寫的,劉二更無路引,訴狀也是陳仲訓送的,你們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將劉二殺死,報了失蹤成了無頭公案。”
“開封府堂淩部堂的師爺給你們發了牌票,讓你們到開封府來。淩部堂要過問劉二狀告縣堂之事,爾等接連賄賂了送牌票的小吏三人。”
“你們怎麼不把這些送牌票的小吏一道做掉呢?是怕淩部堂嗎?當真是恃強淩弱,欺負小民的時候,一個個都是凶神惡煞,在上官麵前,反而唯唯諾諾,連送牌票的小吏,都畢恭畢敬。”
李佑恭完整的陳述了案情,縣尉陳仲訓沒死,這個縣尉在連標死後,立刻投奔了開封府,托庇於淩雲翼,才保住了命,要不然這幫殺紅了眼的惡吏,不知道要怎麼炮製他這個‘叛徒’。
在李杜才眼裡,劉汝康、連標這些為民請命之人,都是叛徒,都是官吏的叛徒,怎麼可以同情小民?同情小民就是站在了他們的對立麵上。
陳仲訓也貪,他也是瓜分利益的同夥,但到縣丞劉汝康死的時候,陳仲訓怕了。
是人都會怕,殺官一旦事發,那就是天崩地裂,逃到天涯海角都逃脫不了皇帝的追捕。
“那麼,李杜才,咱家問你,誰給你的膽子,如此膽大包天?你們這貪腐的案子,頂多就是個革罷,連流放都不到的罪名,至於如此鋌而走險嗎?”李佑恭眉頭緊蹙的說道:“從實招來。”
李杜才深吸了口氣,如同破罐子破摔一樣說道:“是王次輔!”
“我們的銀子,大半都給了朝廷的王次輔,我們也沒辦法啊,若是交不齊碳敬冰敬,那絕沒有好果子吃。”
“確定是王崇古王次輔收了你們的銀子嗎?”李佑恭目光一凝,若事實如此,那就是大地震了,朝廷恐怕會迎來一輪堪稱災難的巨大人事變動,意味著國朝動蕩。
王崇古看得上這點銀子?這個李杜才能夠得著王崇古這樣的人物?
“是王次輔的兒子王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