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四章 朱門幾處看歌舞猶恐春陰咽管弦(1 / 1)

萬曆十二年三月,大明朝廷通過了加征奢侈稅,比如之前一兩印泥作價20兩白銀,之前的坐商是三十抽一,也就是需要繳納六錢七分銀的稅錢,而現在加稅到了30%,就要納稅六兩的稅錢。

這種稅是一種特彆稅,商品的目錄非常明確。

而且收稅並不是去坐商手裡收稅,而是在街道的兩側,設立稽稅房,專門厘清稅款。

用儘心機和手段,其實也可以逃避,但你手裡的東西,是真是假,那就沒人去證明了。

奢侈品的本質就是浪費,浪費的目的就是炫耀,不交稅,沒有稅票,你手裡的奢侈之物就不知道真假,所有人就會默認為假,那麼奢侈品最大的交換價值和情緒價值就蕩然無存了。

明明是用的一樣的蜀錦川鍛在成衣店做成的衣物,款式都是一模一樣,花費了重金,結果因為缺少了認證,換來的隻有嘲笑,而不是羨慕的目光和誇讚。

拜金錢教,認為金錢是無所不能的,這本質上是對勞動產生價值的否定,否定勞動價值論,就是否定個人努力可以改變命運,最終的結果就是大明整個社會,由上到下的整體失活。

大明已經進入了兼無可兼,並無可並的地步,靠著個人的努力,辛勤的勞動甚至不能維持基本的生活的地步,如果拜金錢教進一步蔓延,那麼大明整體失活,朝廷係統性失靈,就已經不遠了。

個人努力真的可以改變命運嗎?朱翊鈞說不好,但他已經在儘量做了,讓個人的努力有所回報,勞有所得。

朱翊鈞對於加稅十分謹慎,十二年的時間,他就加稅了兩次,一次是出海的直接利得稅,這個稅在民間被稱之為叛逃稅,背叛大明、逃離大明,交了錢就可以自由離開的稅,帶有十分明確的貶義,第二個就是眼下推行的奢侈稅了。

其實除了這兩個加稅,還有一個也是加稅,那就是在鬆江府試行的一條鞭法。

這也是閻士選下定決心離開上海縣的原因,閻士選不是申時行、姚光啟這樣的天上人,麵對一定會矛盾衝突更加激烈的局麵,閻士選隻能逃避。

朱翊鈞從來不認為閻士選的逃避是可恥的行為,一如當初王之誥選擇了離開文華殿,不敢繼續走下去。

逃避並不可恥,因為官場就是如此的殘酷,你朝中無人,仕途就是如同三伏天過火焰山,連個遮陰的地方都沒有,而顯然一條鞭法的試行,就是三伏天過火焰山一樣的危局。

一條鞭法要解決的是巧立名目的苛捐雜稅,就是將種類繁多的徭役和雜稅合並起來,一條編,折算為銀兩納稅;要解決的是大明財稅製度的不完整,這是自大明建立,洪武年間遺留的頑疾;要解決的是從實物稅轉向貨幣稅;

而且一條鞭法要解決的是百姓負擔過重的問題,鬆江孫氏孫克弘說的很明白,一條鞭法就是加稅,但一條鞭法執行的越到位,越徹底,百姓的負擔就會越輕。

越加稅,百姓的負擔越輕,就像是越加稅越能抑製兼並一樣,是個悖論,但在大明特殊的國情之下,是合理的。

自洪武年間定田賦三十稅一之後,大明田賦看起來很低很低,但其實自洪武年間就存在一個運費的問題,那時候是民解官收,就是百姓自己運到縣城或者府衙,這幾十裡路,上百裡路的糧食轉運,需要多少糧食浪費?從地方到朝廷又有多少?

後來改成了官解官收,但是官府也要征發勞役,運費的問題,仍然是一筆巨大的支出,需要加派。

但是換成白銀就簡單多了。

大明每年從南衙取400萬石的漕糧,南衙地方很多官員,都是帶著白銀到鬆江府,直接購買舶來糧,糧食連船都不下,直接入京,這樣一來,地方衙門也卸下了沉重的運費負擔,當然這個錢,四差銀、丁徭銀,還是要收的,隻不過都落到了地方衙門的口袋裡。

由大明朝廷的基本運行邏輯可以看出,朝廷、官府,就隻是統治階級手中的統治工具,而大明的統治階級非常明確,世襲官和官選官,和誕生官選官的鄉賢縉紳、勢要豪右。

而國朝這個工具,既可以撈取利益,也可以確保自己的社會地位。

一條鞭法,就是要動勢要豪右、地方衙門的蛋糕,是統治階級的內訌,這種程度的矛盾和衝突,閻士選選擇離開,是審時度勢,也是無奈,他閻士選要是王崇古的族黨,而不是普通的晉黨,他也敢在上海縣戰鬥到最後一刻!

“閻士選的逃避並不可恥,因為他是在知道了姚光啟來到了上海縣後,才選擇了離開,這也是一種負責。”朱翊鈞親自給閻士選寫了一封信,勉勵他到了杭州府後要好好乾,隨著書信一起送到的,還有剛剛印出來的《官場紀實:從入門到權傾一方》。

這是肯定,也是勉勵,相比較鬆江府這個第一戰場,浙江這個第二戰場同樣重要,浙撫朱紈、李天寵、胡宗憲先後在浙撫的位置上,因為平倭而死,無論是嚴黨還是清流,在嘉靖年間,隻要平倭,都要死。

所以,閻士選到杭州做知府,也不能放鬆警惕。

閻士選不是不負責任,姚光啟早就做出了選擇,海帶大王這個諢號,就注定了姚光啟隻能在堅持為百姓謀利這套路上走下去,沒有任何彆的選擇了,姚光啟臉上有道疤,那是他為保護百姓利益的功勳章。

“陛下,歸化城來的奏疏和遊學劄記。”馮保呈送了另外幾本奏疏。

朱翊鈞收到了林輔成、李贄的第二份草原遊學劄記,這份劄記,依舊膽大包天,不過膽大包天不是指責國朝失去了靈魂,而是行為過於大膽了。

討論的內容,仍然是宗教對人的異化。

林輔成一行人順利抵達了歸化城,綏遠布政使以極高的規格接待了他們,三娘子也委婉的表示,希望林輔成和李贄能說點好話,三娘子作為大明冊封的一品忠順夫人,對於黃公子的身份還是十分了解的。

三娘子清楚的知道,林輔成他們這趟遊學的收獲,都會直達天聽,自然不敢怠慢。

但是林輔成依舊批評了歸化城,批評了歸化城的宗教,多少有點給臉不要臉了。

歸化城附近有個喇嘛廟,香火極為鼎盛,每到三月初三,都要召開法會,林輔成和李贄這才了解到,三月初三的法會是普遍存在的,就是春暖花開,河流解凍的時候召開。

草原上的春天比內地要晚很多,三月初三,正是最忙碌的時候。

草原的法會很有問題!因為影響到了草原的春耕,人都跑去參加法會了,結果就是春耕被耽誤。

在大明,春蠶要吐絲的時候,哪怕是縣太爺下鄉,都不能鳴鑼開道,因為春蠶受到驚嚇,不會吐絲,甚至驚厥而亡;在大明,老牛下了小牛犢,所有人都要輕手輕腳,衙門要遣衙役上門道喜,並且記錄在案;

大明律明確規定,在一月到三月,任何衙門無故不得征發勞役,除非有聖旨,但皇帝一般為了避免被罵,這種聖旨輕易是不會下的。

在收割麥子的五月,縣學裡的童生,都會放假,就是收麥。

是保生產還是保禮法?大明選擇是非常明確的,兩百餘年也沒變過,那就是保生產。

但是草原不這樣,歸化城的喇嘛廟吹吹打打,法會要進行半個月之久,幾乎所有的青壯年都要前往。

林輔成直接化身為了大噴子,跑到了人家喇嘛廟裡鬨事,在法會上,大放厥詞,怒噴這些大喇嘛不乾人事,大喇嘛被罵了半天,最終還是不敢還嘴,選擇了解散法會,讓壯丁回家春忙。

大喇嘛本來想罵回去的,甚至發動僧兵把這個林輔成的嘴給縫上,讀書人罵街,那可比潑婦罵街要狠得多,因為很多時候,大喇嘛們根本聽不懂罵的什麼,就知道很臟。

但是大喇嘛們看著陳末這些緹騎們默默架起了虎蹲炮,立刻清醒了起來,選擇了認慫。

佛法擋不住弓箭,也擋不住火器,陳末領到的皇命就是保護這幫遊學士子的安全,這個遊學團無論犯什麼錯,也隻有陛下可以審判。

草原的春耕,除了種牧草以外,就是剪羊毛,這都是必須要在這個時節做完的事兒,否則羊毛會在春風之下自然脫落,吹得哪裡都是,隻有小孩和婦女,是乾不完這些活兒的。

而牧草因為栽種過晚,正好無法供應小羊羔出生前和出生後母羊那堪稱恐怖的食量。

林輔成覺得草原人瘋了,一年之際在於春,這麼重要的時間,搞什麼法會!佛祖能給吃給穿給用嗎!簡直是胡鬨!

林輔成完全就是情緒輸出,怎麼罵的難聽怎麼來,而李贄則探討了其中的原因。

李贄是以唐代詩人李約的《觀祈雨》一詩為開頭。

桑條無葉土生煙,簫管迎龍水廟前,朱門幾處看歌舞,猶恐春陰咽管弦。

久旱無雨,桑樹長不出葉子,土地皸裂,風一吹塵土飛揚,土地好像要生煙燃燒一樣;人們敲鑼打鼓的來到了龍王廟前祈雨。

而朱門之內的富貴人家,仍在觀賞歌舞,聽聞有人到龍王廟祈雨,擔心春天的陰雨綿綿,使管弦樂器受潮,無法發出美妙的聲音。

所處的立場不同,看待問題則不同,在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的乾旱之下,百姓們隻希望普降甘霖,而富貴人家,則完全不必擔憂乾旱造成的影響,他們更加關切管弦樂器會不會受潮。

草原上普遍上存在的三月初三的法會,也是如此。

支持喇嘛們舉辦這樣法會的貴族們,其實不必擔心羊毛的損耗,不必擔心羊羔營養不良,也不必擔心羊羔因為母羊奶量不足而餓死,因為到他們手裡的財貨不會減少,大不了再苦一苦窮民苦力,罵名喇嘛來擔。

林輔成大鬨水陸法會之後,三娘子專門上了道奏疏陳情。

三娘子的奏疏解釋了為何要在春忙的時候,召開法會。其實就是沒有人想過這個問題,因為身處其中,習以為常,沒覺得有什麼問題,直到有人點出來問題後,才懊惱無比,如此簡單的道理,之前卻沒人注意到或者沒人提及。

皇帝的新衣裡,隻有那個童言無忌的孩子指出了皇帝沒穿衣服,草原上不是沒有聰明人,不是沒人看出問題,而是不願意多管閒事,窮民苦力們有再大的怨言,也傳不到三娘子的耳朵裡。

三娘子也是草原上的統治階級,上情下達這個亙古以來的難題,在草原也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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