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到任鬆江府之後,開始試點航海保險之事。
因為海貿必然存在的風險問題,保險在這種環境下誕生了,這是從泰西低地地區尼德蘭傳來的一種降低海貿風險,增加船隻出海積極性的辦法。
安特衛普這個尼德蘭最為繁忙的港口,船隻保險最遠航程為三萬三千裡,而保險商人根據噸位、數量、水文風險、海盜等綜合因素製定保費。
而大明最遠航程的保險業務是十萬裡,是超長的環球貿易保險,其次就是五萬裡的遠洋貿易保險,以及三萬三千裡的大明領海保險業務,以及一萬裡的近海保險四種。
隨著鬆江府的航海保險試點成功,密州市舶司緊隨其後,設立了官營的保險處經營保險,鼓勵出海。
這本來是良政,是為了鼓勵出海。
朱翊鈞在膠州灣並沒有遇到哭駕,王一鶚沒有安排哭駕這種環節,但大明皇帝還是看了膠州的卷宗。
“從這個案子裡,朕看到了金錢對人的異化。”朱翊鈞放下了一堆的卷宗,這些卷宗是一係列的案件,所有的案件都圍繞著一個話題展開,騙保。
大明航海回航超過了95%,也就是說每一百條船出海,就有95條以上的船隻可以順利返航,滿載而歸,這是得益於大明優秀的造船技術以及商貿的範圍仍然局限在了馬六甲海峽之內的南洋範圍,再加上大明朝廷對海寇不餘遺力的進行清繳,創造出來的神話。
海貿保險的範疇正在不斷地擴大,大明海貿保險平均收益也達到了驚人的5%,除了賠付之外的結餘能達到所有投保總資金的5%。
海貿保險就像是個巨大的賭場,而大明官營的保險,就是莊家,既然有莊家,那必然有出老千的存在。
即墨縣有劉氏,也是世代海商,就把主意打到了保險賠付之上,最開始的時候,劉家的家主劉平海,還小心翼翼,不敢過分,將一些老化船隻進行不正當的操作,最終導致船隻在碼頭、港口發生了各種事故,獲得理賠。
任何新鮮事物發展之初都是蠻荒生長,海貿保險也不例外,有司諸官,人員不足,不能對事故進行詳細的勘驗,發現了的確是事故甚至沉沒,按照條例,照章執行賠付。
劉氏一開這個頭,整個大明的商賈都像是聞到了腥味兒的貓,聞風而動,很快,申時行就發現大明船隻回航和收益率在下降,稍微發現了一些端倪之後,五大市舶司駐司保險處就開始打補丁,加入了年限,也就是說,船隻的保費會跟隨年限增加而增加。
大明保險業務整體依據安特衛普保險商人的製度建設進行構建,年限因素,是大明實踐中的總結。
泰西的船隻普遍不存在年限的問題,泰西的海寇實在是太多了些,有些船根本活不到老化的那一天。
超過十五年的船隻,就沒必要投保了,每年投保的錢,都夠買一條新的三桅夾板艦了。
劉氏劉平海見到沒有漏洞可鑽,並沒有放棄,因為他看到了大明官營保險的漏洞。
官營的保險處,沒有偵緝事權,無權傳見船員、無權搜查、無權抓捕等等,也就是說,大明官營海貿保險,無法對事故進行全麵調查,劉氏利用這一漏洞,膽子開始大了起來。
這一次,劉氏選擇了新的打法,拆船。
投保的甲船並沒有在海上沉沒,偽造了人證物證後,由乙船帶回港口進行理賠,而這條本該沉沒的船,開進了拆船廠進行拆解,而後分批售賣,一魚兩吃。
劉氏的做法非常隱秘,但劉家有個大舌頭的兒媳婦,將這件事告訴了自己本家,很快,本該秘密的事兒,變成了公開的秘密,利用官營保險規模大、稽查困難的種種原因,大明海商們開始了掏空本該屬於公共的保險金。
很快,王一鶚就發現了這一件事的端倪,因為發端於密州市舶司,所以密州這邊情況最為嚴重。
官營的弊端就出現了,官營代表了朝廷和皇帝的臉麵,很多時候,明知道可能有問題,但為了不至於過於僵化,不至於顏麵儘失,就需要所有事故進行調查,人手不足的情況下,讓官營保險變得有些舉步維艱。
不得已,王一鶚和申時行書信往來之後,把各地的稽稅院、稽稅房接入了官營海貿保險。
船沉沒沉,大海或許不知道,但貿易會說話,你船沉了貨也該沉,你貨還在,你船怎麼會沉?稽稅院和官營保險處打通了程序上的所有關節後,這股偽造人證物證,將船隻隱匿、拆解之風,終於被遏製。
萬曆十二年秋,不甘心的劉氏劉平海,膽子變得更大了,不勞而獲習慣了,就會這樣,劉平海覺得自己這麼乾,都沒什麼事兒,行為越來越大膽。
這一次,劉平海開始了賄賂保險處諸多官吏,偽造保單,套取保險金。
空手套白狼,一條實際不存在的船,卻手續齊全,投保之後,很快就會沉沒,一切都合規合法,但保險金賺到手了。
而劉氏賄賂的時候,總是有一句話,特彆能打動人:反正不是你的錢,那是公家的錢,你不拿有的是人拿。
怎麼把公家的錢變成自己的錢,就是劉氏在整個案件裡,不斷變得肆無忌憚的起始動機,也是整個騙保案件的基本邏輯。
紙包不住火,萬曆十二年年終大計,這種騙保被審查了出來,很快,密州市舶司有關官吏全部鋃鐺入獄,而劉氏也落了個被抄家的下場,劉平海出海外逃,還沒出港口,就被拿下。
倒黴的隻有劉氏嗎?是所有海商都跟著倒黴。
五大市舶司為了不至於公家的錢變成私門的錢,整個賠付流程開始變得冗長,很快賠付的周期開始變長,賠付要求必須有稽稅院的完稅證明,也必須要有稽稅院、海防巡檢的結案證明,這讓賠付的時間,從三個月拉長到了一年的時間。
所有人都抱怨流程的冗長,但這就是鬥爭的結果,所有人都要一起承擔這個惡果,沒人可以例外。
“陛下,這個案子,頗有代表性。”張居正麵色凝重的說道:“如果劉氏得不到審判,那麼保險這個本該促進海貿繁榮,為危險的海貿兜底的製度探索就徹底失敗了,有的時候,就需要出重手懲戒。”
“朕也不想天天被人罵獨夫民賊,朕也不想天天動不動就殺人,但先生,你看這劉氏乾的這些事兒,朕能怎麼辦?朕隻能殺了他們了。”朱翊鈞略顯感慨的說道。
這劉氏不是找死嗎?保險池子裡的錢,那是公家的錢不假。
但所有開海事,皇帝的內帑占了一半的股,這是政以賄成,但也是朝廷探索中為了保證政策順利執行的一種妥協,保險池子的錢的確是公家的錢,大家的錢,但同樣,是皇帝的錢。
朕也不想的,都是這些勢要豪右害苦了朕!
張居正發現了陛下是一個成熟的政客了,看看這話說的,忒不要臉了,一點都不心虛。
“坐罪論死者七十二人,流放者四百餘眾,此案之後,朕希望能夠稍抑騙保之風,當然他們非要繼續,那朕也可以陪他們玩玩。”朱翊鈞看向了馮保說道:“抄沒劉氏家財,就用於開封到嘉峪關的馳道吧。”
“臣遵旨。”馮保俯首領命。
開封到嘉峪關的馳道又多了一家讚助商,西土城遮奢戶們因為慶賀皇帝陛下離開,被朱翊鏐逼著捐了不少,天津陰結倭寇、私設海市、販運阿片的河間章氏,也貢獻了一部分。
張居正眉頭一皺,發現大明皇帝這次南巡,怕是奔著抄家去的!就是為了補足開封到嘉峪關馳道的虧空!這一趟南巡,開封府到嘉峪關馳道的巨大投資,恐怕就能回本了。
王一鶚說解決一些問題,需要用強而有力的手段來保證向下分配,才能保證內需。
“陛下,臣能不能捐一點,不多,家裡還有餘財二百四十萬銀,這銀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為陛下分憂,為朝廷解難,此應有之義。”王崇古有些躍躍欲試的說道。
朱翊鈞看著王崇古問道:“在嘉峪關給次輔立個碑文?”
“好好好。”王崇古也沒矯情,立刻說道。
為陛下分憂為朝廷解難是真的,想立碑也是真的,反賊出身的他,經過了李三虎刺殺案後,得到了陛下的認可,但天下還是不太認可他王崇古的功績。
隆慶末年、萬曆初年那些事兒,大家都是當事人,都知道怎麼回事兒。
王崇古就一個兒子,王謙已經能夠照顧好自己了,王崇古這些銀子,都可以用來換名聲。
“善。”朱翊鈞笑著說道:“到時候朕親筆寫個讚表,不僅在嘉峪關要立,在次輔的家鄉蒲州也要立,在崇古馳道立碑處多立一道,以彰其功,蒲州地方,就立在忠勇祠旁,王次輔以為如何啊?”
“如此甚好,甚好!”王崇古一聽還要在自己家鄉立碑,已經滿臉喜氣洋洋了。
“陛下,當積累財富在大明變得越來越重要,甚至變成最重要的事兒之時,道德規範也會隨之而改變,而且現在正在改變,大明律法的完善和製度的建設,需要跟得上這種轉變,否則民間的矛盾,就無法得到緩解,動蕩隨之而來。”張居正提醒陛下,大明的道德規範正在改變。
以前是積德,現在是積富。
赤銅、白銀、黃金,這些一般等價物,這些貨幣被普遍認可,貨幣就變成了儲藏價值的一種媒介。
一般等價物,被人們普遍認可,用它們就可以換取他人的勞動成果,這種換取的權力,不必馬上行使,也可以在需要的時候行使,所以貨幣這種特殊的商品,就成為了儲藏價值的不二利器。
本質上屬於所有人的價值、財富,就可以通過種種辦法,被私門占有,價值被占有,則代表著權力被私人占有,大量白銀流入正在激化這一矛盾,而促使這一切發生的原因,是人對金錢的欲望和貪婪。
人性本惡,還是本善?人性有惡有善,這是個矛盾統一體。
朝廷要做的就是完善律法,推動法律製度建設,讓社會趨於公平,防止動蕩發生。
第二天,大明皇帝去了海邊,這個季節海邊的風還有些刺骨,大明皇帝披上了厚厚的大氅,帶著王皇後和皇長子朱常治前往了海邊。
沒有親眼目睹大海的人,無法想象大海的廣闊,也無法想象大海的波濤洶湧,朱翊鈞親眼看到了大海,無風三尺浪的大海,海浪滾滾向前,拍在了岸邊的岩石上,打碎成了一片晶瑩的浪花,水落則石出,隨著退潮,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