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淩虛緩緩說道,他布滿皺眉的老臉出奇平靜,盯著震驚不語的朱玉衡,淡淡說:
“所以後來,為父放棄了都督府親衛長的職務,拿著老騰王的信,去北地投了老英國公麾下的某隻邊軍,在遼北一處白山黑水的邊境當低階斥候……
“也是那時起,才見識到,北地邊軍真是英才輩出啊,不僅是漢地兒郎,那些塞外的胡人番人之中亦有昂首武夫,全都在北地,養蠱般的捉對廝殺,開疆擴土,建功立業……”
朱淩虛目露追憶,朱玉衡咽了咽口水:
“孩兒明白了,阿父的意思是說,隻需朝廷反應過來,騰出手,調來北地關內、關外的精兵南下,李正炎、蔡勤他們也難以抵擋?
“所以這場江南的戰亂,再怎麼鬨,也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甚至在那位陛下眼裡,都是過家家而已?”
朱淩虛點點頭,又搖搖頭:
“是,也不是。
“李正炎畢竟是英國公之孫,這點眼光還是有的,完全沒機會的死路,走它作何。
“若是能夠迅速占據江州,控製潯陽王府,穩固匡複大義,
“那不管是迅速北上入關,以匡複離乾、擁護離閒的大旗,拉攏舊乾保守勢力,策動天下英傑反衛,慫恿各地躁動起義,來增加周廷的平叛、治理成本。
“還是說,一頭紮入東南,占據金陵王地,控弦江淮命脈,再以長江為天險,割據南北,與衛周對峙。
“這兩條路子,其實都能走,倒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
“隻不過,這其中,最關鍵的還是江州。
“江州雖然不影響李正炎匡複軍的北上之路,但是潯陽王府對於李正炎匡複軍的正當性影響太大了,
“必須拿下潯陽城,迎回潯陽王,這樣,匡複離乾的大旗才能徹底坐實。
“說難聽點,哪怕搶來的潯陽王,隻是一具屍體也好,好過這位王爺轉過頭去表忠心,幫助女皇陛下,站大周一邊。
“隻有這樣,舉旗北上的這條路,才有可實現的意義。
“若是退而求其次,選擇進軍東南、割據南北,那麼江州同樣重要,得闖過這道東南門戶,才能海闊天空。
“洛陽那位主,可能就是看透了這點,才故意封潯陽王為江南道安撫大使,讓他繼續待在江州,充當某種誘餌,欸,李正炎就算看出來了,也不得不咬鉤,此乃陽謀。
“如此一來,局勢有些撲朔迷離了,當然,也不排除周廷內鬥、挑了個酒囊飯袋指揮征討大軍的可能,但總的來說,李正炎還是不妙啊……
“現今時機耽誤了大半,潯陽城愈發穩固難攻,
“王俊之身隕、還有潯陽王擔任江南道安撫大使的消息傳回去,李正炎、魏少奇必然焦頭爛額,哪怕匡複軍正從西南一路北上,勢如破竹,都可能隻是烈火烹油。
“玉衡,咱們離得近,這回算是最後的轉投時機了,封盤前的最後一注啊。”
朱淩虛歎息一聲,背手走到門口,盯著遠處青黑色的夜幕自語:
“你說,若是當初王俊之勸投成功了多好,可惜啊可惜。
“占下江州,兵禍東南,天下必亂,大事可成矣……看來這衛周江山氣數還有,沒到亂世時候。
“嗬,國之將亡,必有亂世妖孽,國之將亡,必有濟世能人……”
朱淩虛轉頭,對臉色怔然的長子說:
“就像當初老騰王那番話後為父做出選擇一樣,眼下,為父也必須再選一次。
“是南,還是北。”
朱玉衡沉默。
少傾,他嘴唇乾燥的開口:
“可為何,阿父選擇了衛氏,而不是投靠潯陽王府或者朝中的相王府,孩兒聽說,衛氏因為營州之亂,最近有些不穩,隱隱失了奪嫡的可能。
“況且,衛氏還慫恿陛下建造大周頌德中樞和四方佛像,這些事讓衛氏被天下豪傑和讀書人所唾棄,風評極差。
“咱們的將士們,也有不少討厭衛氏的,對這一次的倒戈,意見很大……”
“是命重要,還是黑白重要?嗯?”
朱淩虛瞧了眼年輕氣盛的兒子,歎息一聲:
“玉衡啊,可千萬彆小瞧衛氏,
“北地那場營州之亂,太過複雜,當時即使是保離派的很多人上,都難全身而退,估計也隻有狄夫子才有能耐平衡了,可縱觀天下,狄夫子也隻有一個罷了,衛氏子弟收尾的不差了,絕不是什麼酒囊飯袋。
“至於大周頌德中樞和四方佛像的事……嗬,被天下人唾棄又如何,此舉穩穩贏得聖心,貶乾頌周,這可是穩固大周國本的事,背後是陛下的讚同支持。
“試問,以衛氏原本在天下士人中的名聲,就算衛氏做幾件人事…嗯好事,難道士人們就會轉頭誇讚他們嗎?
“衛氏作為曾經的外戚,自帶原罪。
“筆杆子掌握在士林手裡,天下士人天然站狄夫子等文官保守派一邊,
“不就是些罵名嗎,從古至今,哪朝哪代不是苦一苦百姓,罵名找個人來擔。而且,也不是誰都有資格來擔罵名的,想給上麵擔罵名,也得排著隊呢。
“與其徒要虛名,還不如贏得聖心,同時手中掌握刀把子,來得實際。
“至於選邊,衛氏最近下風,雪中送炭自然是比錦上添花好。況且魏王府那邊,老夫此前還欠一個人情呢,估計保離派眼裡,能得到魏王說情,天然就打上了衛氏走狗標簽,洗也洗不掉。”
朱淩虛手指自己,笑了笑。
朱玉衡抿嘴,緩沉點頭。
就在這時,門口簾帳忽被掀開,兩隻火把被夜風吹得熊熊燃燒。
隻見一位波斯商人,在親兵帶領下,彎腰走進大帳,他一雙綠豆般小的碧眼,滴溜溜轉了圈。
李栗來了。
朱淩虛與朱玉衡對視一眼。
後者與親兵暫時退下。
朱淩虛請李栗就座,後者取出一封信來,微笑遞出……
不多時,波斯商人身影離去。
朱玉衡返回大帳,發現阿父手持一封信,眼睛盯著燭火發呆,手上那封信隱隱有魏王府的印章。
薄薄信紙在燭焰中扭曲變黑,化為一撮灰屑。
朱淩虛忽道:
“魏王那邊已妥,無需再忍,取筆墨來,老夫上書一封。”
“阿父上書何事?”朱玉衡好奇。
“嗬,記得當初在洪州時,魏少奇、蔡勤他們可沒少誇讚歐陽良翰,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夥的呢。
“此子最近故意刺激老夫,想激怒咱們再做錯事,其心可誅啊。”
看著眯眼壓聲的阿父,朱玉衡不動聲色點頭。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