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下車,騎上冬梅,拒絕了其它馬匹,把手伸入車中,邀請正在低頭頗為慌亂整頓衣襟的小師妹:
“下來。”
謝令薑害羞,歐陽戎不給她反應時間,徑自入車,將她攬腰抱起,離開車廂,當眾放在了冬梅馬背上。
在小師妹杏目圓瞪視線下,他輕笑一聲,隻身騎馬,攜她出城。
“抱好了,彆鬆手。”
二人共騎一馬,一路奔騰,去往山林楓葉最火紅處。
謝令薑緊緊抱住他的腰,被狂風吹舞的烏黑如緞秀發下方,一張臉頰紅彤彤的,眼眸清亮如星。
秋高氣爽,萬山紅遍,層林儘染。
歐陽戎放眼四望,突然覺得漫山遍野的楓林紅葉宛若赤紅鮮血染成的,又忍不住想起當初淨土地宮蘇醒以來的經曆之事,不禁蕪呼一聲,於山林間放聲長嘯。
謝令薑忍笑,拍了下他背:“傻瓜。”
歐陽戎依舊大笑,笑念道:
“人猿相揖彆。隻幾個石頭磨過,小兒時節……銅鐵爐中翻火焰,為問何時猜得?不過幾千寒熱……人世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念到此處,他突然捂懷大笑,愈發的樂不可支,謝令薑愣色,隻聽見他笑完擦淚,低聲自語:
“一篇讀罷頭飛雪,但記得斑斑點點,幾行陳跡……五帝三皇神聖事,騙了無涯過客……有多少風流人物?盜蹠莊蹻流譽後,更陳王奮起揮黃鉞……歌未竟,東方白。”
語罷,馬背疾馳的狐白裘弱冠青年暢笑了許久,最後高聲:
“欲說還休,欲語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似是感受到身上男女主人的快意,冬梅撒開了腳丫子奔馳,試圖證明它不知會乾飯。。
也不愧是汗血寶馬,確實疾如旋風,越跑越快。
於是乎,在踏秋賞楓路上的行人眼中,一道風馳電掣的棗紅色馬影攜帶著一襲白服與一襲紅裳從官道上轉瞬即逝的閃過。
謝令薑緊緊摟著大師兄的腰,秋風將她鬢發吹亂,迎風飄揚,她在風中努力轉頭,澄明眼眸失神的看著秋風中快意“胡言亂語”的大師兄。
她喜歡他偶爾跳脫、出人意料的行事風格。
喜歡他無拘無束、大膽不羈作風。
也喜愛他平日嘴中不時冒出來的陌生驚豔的詩詞殘句。
雖然謝令薑並不知道大師兄時常獨處時在凝眉憂愁什麼、低語自嘲什麼。
但是這種神秘深邃、殉道者般的氣質,令從小到大循規守紀、正經讀書的謝令薑十分迷戀,宛若凝視深淵後被深淵吸引一躍而下。
今日出城踏秋,欣賞楓林的路人很多,歐陽戎與謝令薑特意避開了人多之處,往深林跑去。
半時辰後,冬梅來到楓林深處一處寂靜無人的山穀中。
歐陽戎突然翻書下馬,一躍而起,摘下路邊樹梢上的一片火紅楓葉,他轉身返回,臉色專注,把它斜插在謝令薑的烏黑發鬢上。
鬢發佩戴火紅楓葉,正是時下入秋後,大周仕女間流行的立秋妝。
歐陽戎認真看了看,滿意點頭。
美人朱唇比楓葉紅豔。
霜葉紅於二月花。
謝令薑歪頭,撫摸紅葉,嬌羞低頭,甜甜一笑。
歐陽戎手掌輕撫了下嬌豔臉蛋,忽然正色問道:
“小師妹覺得翻書人該如何破鏡?”
謝令薑反應過來,立馬道:“自然是翻遍萬卷書,再行萬裡路。”
“那小師妹欠缺什麼書上知識?”
謝令薑凝眉細思:
“經學我熟,現在看來,可能詩詞歌賦方麵欠缺一些,大師兄才思敏捷、深藏詩慧,能否教我一些?就像剛剛那首詩詞。”
歐陽戎垂目:“剛剛那首賀新郎,小師妹聽懂了?”
“不全懂,但覺得格外沉重,要不大師兄再念一遍?”
歐陽戎搖了搖頭:“詩詞乃小道,我不教,要學就學大道。”
“大道?大師兄覺得什麼是大道?”她俏臉神色恢複正經,語氣希冀:“請師兄教我。”
她五指緊緊扣住他垂下的手掌。
歐陽戎沉默了會兒,挽起佳人柔荑,指肚撚磨了下溫軟光滑的手背,安靜了會兒,側臉貼她手背,輕聲說道:
“再送一首詩給你,順便講一些聖賢萬卷書中永遠也讀不到的東西。”
“讀不到的東西……是何?”
歐陽戎不語,返回馬匹邊,從馬背攜帶的布袋中取出一些簡易紙筆,他接住空中一片旋舞的紅葉,墊在馬背上,執筆在紅葉上飛快寫下數行墨字。
歐陽戎兩指夾住紅葉,微笑遞予謝令薑。
戴楓葉立秋妝的謝氏貴女好奇接過,看著這片紅葉上的新鮮墨跡,輕聲念讀: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謝令薑聲音緩緩停頓。
二人間的空氣陷入寂靜。
旁邊的棗紅大馬正埋頭偷吃草料,秋風拂過滿林紅葉。
天地間隻剩紅葉“莎莎”聲。
歐陽戎抬起手,專注細心的整理了下她鬢上斜插的火紅霜葉,他臉色平靜:
“這就是大道,我覺得小師妹作為翻書人,真正要翻開的書是這一頁,這也是聖賢書本上永遠從不會和你講的知識。”
隻見謝氏貴女臉上笑意有些凝住,呢喃咀嚼:“舊時王謝堂前燕……舊時王謝嗎……”
“小師妹是不是一直覺得自家九世高門,這延綿江左的六百年門楣能夠一直存續,或者說還能輝煌許久,其它關隴高門、五姓七望也同樣如此?或者說,就算王謝不在了,也總有新的門閥士族頂替,例如我萬一登高過後,未來也會有什麼南隴歐陽氏之類的江南新貴?”
大周五姓七望之一陳郡謝氏的便宜女婿自問自答,輕輕搖頭:
“小師妹,青史饋贈的所有東西,其實早已暗中明碼標價,史書的某一頁其實已經顯眼寫著……這些連新興科舉都不放在眼中、傲慢收編寒士庶人的門閥士族們,至多隻剩大乾、大周這一朝時光了,如同這深秋火紅的夕陽,是最後的璀璨輝煌。
“自先秦那批諸侯化為累累白骨過後,興起近千年的這批門閥士族同樣必亡。”
謝令薑神色怔怔看著麵前這位話語平靜卻格外鏗鏘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