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君子也防匠作一百四十七、新福報又至潯陽樓,一樓大廳,陷入短暫寂靜。
麵對歐陽戎,裴十三娘強笑道:
“長史大人,要不咱們去樓上再聊,今日特意準備了您愛吃的菜……”
歐陽戎不為所動,繼續質問:
“裴夫人,請回答本官,這些翻新後的新宅子都是賣給誰?”
裴十三娘硬著頭皮:“自然是老百姓。”
“你們翻新後的新宅子,不管是出租還是售賣,能否保證比現在那些惡臭小房東們的房租低,或者持平?”頓了頓,他當眾環視一圈:“若能答應這點,本官自然熱烈歡迎諸位,毫無不允。”
裴十三娘與同伴們對視一眼,眼神都有些無奈,模淩兩可:“自然會貴一點。”
“貴一點是貴多少,一成兩成,還是一倍兩倍。”
裴十三娘目光移開,躲過他直視的清澈澄明目光:“不會太多……反正會有住得起的老百姓。”
“住得起的老百姓……也是,這年頭誰還不是個老百姓,裴夫人也是老百姓的一員,買這種房子自然是毫無壓力,不過……”
歐陽戎點點頭,話鋒一轉:
“星子坊裡這些廉價舊宅,全都被裴夫人翻新,賣給了和裴夫人一樣的能買得起的老百姓,本官姑且大膽猜一猜,現在那些正在潯陽渡、雙峰尖石窟搬運麻袋石料,下工後回到廉價舊屋尋到片刻平靜倒頭休息的窮苦老百姓們,應該不屬於裴夫人嘴裡,這個‘住得起的老百姓’範疇之內吧。
“裴夫人辛辛苦苦收購並翻新的宅子,肯定不是盯著他們的錢,他們付現在的房租都摸襟見肘了,已經沒用油水可榨了,讓本官猜猜,裴夫人要賺肯定是要賺一筆大的……”
“長史大人,奴家是準備或租或賣給有錢富人們,可是現在星子坊臟亂差,治安不好,已經是公認的事實。
“引入江南各地有修養的士人富戶們入住,絕對能重振星子坊風貌。
“若是星子房坊能變成潯陽坊、修水坊那樣乾淨整潔,居民皆有禮貌素質的優質裡坊,於公於私都是好事,對潯陽城百利無一害,最關鍵的是,這也算是您治下的亮眼政績,還不是您的功勞嗎,奴家實在想不明白,有何不可。”
“這筆帳不是這麼算的,也不能這麼算。”
歐陽戎搖搖頭,再次問:
“引入了江南富人們入住,然後呢,現在星子坊內那些廉價勞工、窮苦百姓們呢,為了不影響風紀市容,他們該去哪兒住?”
裴十三年猶豫:“自然……自然是去他們住得起的地方,天地這麼大,又不是隻能住在星子坊。”
“可是星子坊已經是潯陽城地租最廉價之處,否則也不會聚集在這裡,現在這兒也被你們惦記上了,他們還能去哪裡住?”
她眼珠子一轉:“大不了離開潯陽城,江州又不是隻有潯陽城這一處地方能找營生,去能住得起的地方,很簡單的道理,況且……”
歐陽戎忽笑了一下:“嗬,離開潯陽。”
裴十三娘聽到笑聲,頓時臉蛋漲紅,被逼問的有些賭氣:
“長史大人,您是江州長史,您應當為潯陽城著想,引進士人富民,讓潯陽城欣欣向榮,乃是您職責之一,何必糾結於那些需要被世道淘汰的窮人,他們自有命數,又不是長史大人要趕他們走的,隻是不合適潯陽,沒錢罷了,那就回鄉下去,房雖然住不起,但有手有腳,也餓不死……”
歐陽戎安靜看著這位精明算賬的貴婦人,突然大聲打斷:
“裴夫人,正是因為本官是江州長史,是百姓父母官,是要為潯陽城著想,才更不能苟同此事。
“人人皆誇潯陽好,三江之口,水運便利,天下眉目之地,江南中部第一等繁華之所,一座潯陽古渡,盤活整座城。
“可是請問,此刻在潯陽渡日以夜續搬運四方貨物為潯陽繁榮出力之人、在雙峰間掘土開山揮灑汗水之人、在潯陽石窟搬運石料為大周女皇建造大佛之人,是潯陽坊、修水坊內養尊處優的達官顯貴嗎?是匡廬山內雅集詩會上通宵達旦吟詩作樂的僧侶名士嗎?是潯陽樓裡推杯換盞尖牙利齒的商賈豪客們嗎?
“都不是。”
歐陽戎搖頭,自問自答,輕聲:
“潯陽城的繁榮,是這些裴夫人嘴裡的廉價窮人們支撐起來的,現在,裴夫人帶著大筆銀子,大手一揮,就要買下廉價住宅翻新,讓他們全部挪窩滾蛋,不要礙事礙眼。
“裴夫人說,這些是為了潯陽城好,可是本官怎麼看都覺得,潯陽城沒有了潯陽坊,沒有了修水坊都可以,沒有了老爺們潯陽渡照常運轉,但是唯獨不能沒有了星子坊。”
全場寂靜,伴隨著歐陽戎的話語,裴十三娘臉色漸漸煞白。
歐陽戎臉色平靜,直視她眼睛道:
“裴夫人,其實本官很能理解你們的想法,真的,本官真的挺理解伱們的無所謂。
“在你們眼裡,這些被趕出潯陽的低廉務工、窮苦百姓會去哪裡,生活會變成怎樣,餘生結局如何,並不需要關注,按照商賈們的生意經,這是潯陽市場上的勞動力出清,是優勝劣汰的自然過程,這些人隻是稍微不幸罷了。
“其實,隻要不把這些人當人,而是當成乾活勞動的牛馬,這樣的說法確實是正確的。
“就算沒了他們,外麵也有大把人願意排著隊來潯陽城,畢竟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牛馬還不滿地都是嗎。
“可是,本官卻有個大毛病,總是忍不住把牛馬當人看,本官總覺得,一個城市的建設者們不該被這麼對待的。
“把潯陽繁榮發展的成本轉嫁到他們身上,收益留在潯陽城內,再轉過頭把沒多少剩餘價值的他們全都趕走……抱歉,本官做不到。”
裴十三娘臉蛋青一陣紫一陣,猶然不甘心道:
“長史大人善若聖賢,奴家高山仰止,可是……難道現在就放任星子坊這樣,任由那些小房東們胡作非為?”
“這些星子坊都小房東們,從來都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
歐陽戎忽而自嘲一笑,遙指星子坊:
“小房東們小裡小氣,吝嗇淩人,這些確實沒錯,說的很對,但是誰都可以罵他們,唯獨本官與江州大堂的官吏們不能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