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宵禁,無法返回潯陽坊。
本準備住客棧的歐陽戎,突然腳步一拐,朝承天寺方向走去。
來到承天寺,元懷民齋院外,歐陽戎二話不說,“哐哐哐”的敲門。
“唔誰呀,大晚上的不睡覺?”
元懷民頂著女鬼同款披頭散發和一雙眼袋深的惺忪睡眼,迷糊不滿的打開了院門。
“良翰兄?什麼點了,你怎麼還不睡?”
他抬頭看了眼天色,抱怨起來。
歐陽戎點頭欣慰:“懷民亦未寢啊。”
說完,他大大方方的經過元懷民身前,走進院內。
“……??”
隻見元懷民一臉幽怨:“良翰說下這話,良心不會痛一下下嗎?”
歐陽戎表情毫不愧疚,先在院子裡逛了一圈,緊接著提著兩壺酒,拉好友又跑去了旁邊星子湖,逛起了夜景。
元懷民脾氣倒好,畢竟有酒喝,被轉移注意力,很快氣消了。歐陽戎倒是像個渣男。
二人一起喝了點小酒。
一陣折騰後,似是困了,歐陽戎兩手抄袖,直接鑽進主臥,占據床榻,倒頭大睡。
醉熏熏的元懷民一呆,看著大半天拉他出門、又反客為主的歐陽戎背影,他罵罵咧咧轉身,去往書房湊合一夜。
剛經過書桌,他突然停步,在桌子前轉悠了一圈。
元懷民迷迷糊糊表情,拍了拍腦門,掏出一本小冊子,一邊嘀咕一邊書寫。
“損友,損友,讓你說我亦未寢……”
一蹴而就,困意湧來,拋掉紙筆,倒頭大睡。
第二日一早。
元懷民匆匆起床,趕去江州大堂上值。
歐陽戎則悠哉一些,睡到大上午,才慢吞吞離開昨夜醉宿的承天寺。
來到江州大堂,眾人看見破天荒遲到早退的歐陽戎,一臉見了鬼的驚詫表情,不少人用力揉了下眼睛。
元懷民按時上值?歐陽良翰卻遲到了?確定沒有弄反?
什麼倒反天罡。
看見慢悠悠在對麵位子上坐下的歐陽戎,手忙腳亂處理公務、稍微歇息擦汗的元懷民,突然有些莫名的傷心,眼睛頓時紅了一圈。
像是被奪走某種至愛至親之物一樣。
不過最該死的還是,今日他本來也要睡過頭的,是歐陽戎到點後,條件反射的醒來,先搖醒了元懷民,然後等他匆匆出門、死線衝鋒,歐陽戎翻了個身,繼續睡回籠覺去了……
沒等元懷民傷春悲秋多久,一位冰冷冷宮裝少女突然找上門來。
她身後跟著一大群女官,似是來者不善。
眾官吏紛紛側目。
“女史大人?”元懷民懵逼。
“元懷民,跟本宮來,咱們去隔壁偏廳。”
“啊。哦哦哦。”
元懷民十分老實,趕忙跟上。
身後正堂內,低頭偷吃油麻餅的歐陽戎,眼皮子抬也沒抬一下,隻是某刻,吃完油麻餅,他伸手入袖,摸了摸袖中某枚老實巴交的小巧墨錠……
半個時辰後,偏廳一張桌子旁,今日氣勢洶洶趕來的容真,表情古怪。
她手裡正捧著一本小冊子,桌子對麵,元懷民在撓頭等待。
周圍女官、官吏們正在好奇旁觀他們。
二人之間的桌案上,正有一篇新寫就的小散文。
元懷民依稀記得好像是他昨夜隨手寫的,剛剛被容真公事公辦的討要時,被迫扒了出來,當著女史大人的麵,重新書寫了一遍。
周圍的吃瓜群眾紛紛上前圍觀,嘖嘖稱奇。
“記承天寺夜遊?”
有一位中年吏官好奇念叨,代替沉浸瀏覽的眾人輕聲念道:
“……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良翰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
容真抿嘴,她更關注的是,上麵並不是蝶戀花主人的文氣。
而周圍官吏眼前一亮的……則是這篇文章的功力,越琢磨咀嚼,越覺得有意思。
“咦,好一個‘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
“在下倒是覺得‘良翰亦未寢、相遇步於中庭’這一句更有意思,哈哈,現在知道,元長史與歐陽司馬私交篤深了,大半夜能上門叨嘮,不被扔鞋的那種……”
“沒錯,此文元長史真是詩才天成,妙手偶得……”
容真麵無表情,歸還小冊子,算是消除元懷民的不小嫌疑。
不過,聽到某人名字出現在文章裡,她微微皺眉,看向了不遠處吃瓜的歐陽戎。
後者一臉無辜的看著她,聳聳肩膀,似是也沒想到,自己在元懷民文章打了醬油。
不多時,伴隨著容真對元懷民的疑心消除,上午的這一場不小的風波,也迅速流傳開來。
元懷民這一首《承天寺夜遊》悄悄傳遍了潯陽城的風花雪月場所。
往後幾天,不僅是風花雪月的場所,在潯陽城內有不少士子文人的自發傳閱下,手抄稿在街頭巷尾、茶館書肆都風靡起來。
甚至發酵的勢頭,眼瞧著都不僅僅局限於江州潯陽城了,正飛速朝整個江南的士林擴散。
有名頭極盛、閒居匡廬的文壇大家點評:
此篇小短文,雖然寥寥八十四字,驀然一看,平鋪直敘,甚為平淡,更象是在記流水賬。但越是這樣平淡無奇的小文章,能娓娓道來,如行雲流水,也越能體現作者功力,平淡中的深意讓人欲罷不能,越讀越有意思……評價得到了一片喝茶讚同。
除此之外,這篇散文的某句話,也深具話題度。
涉及到了眼下大周官場的某位熱門人物。
正是“良翰亦未寢”的打趣一句。
再加上江州司馬歐陽良翰現在也破天荒的遲到早退這件事留傳開,
同時還有人看見他身影相續出現在一些詩會上……
一時間,眾人對於歐陽良翰抗旨貶官後逐漸鹹魚的態度,津津樂道起來,成為了與《承天寺夜遊》同等熱度、甚至超之的熱門話題。
死不奉詔陽良翰這是要開始遊山玩水、寄情山水,擺爛起來了?
不過江州輿論場上麵並不見多少鄙視的聲音,反而是很多同樣貶官潯陽城的同僚有些惺惺相惜。
此舉引得了大多數人的同情。
你看,好好一位直言敢諫的直臣被逼成這副模樣。
不過這也算是儒門傳統了,得誌的時候是有為入世,不得誌的時候,就學道家無為出世。
也沒有什麼好責怪的,不少不得誌的士人都替其憤憤不平,生起奸臣當道、朝政旁落的憤慨之情。
與此同時,順帶著,對於此前歐陽良翰辭拒中軍大營長史的一係列反常事情,眾人的疑惑消除了大半。
若要說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影響?
可能就是從現在起,大周百姓,嗯,還有到往後很久的很多人,都會知道某年、某月、某日夜的某人亦未寢了。
也算彆樣的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