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前方仍然有路。
穿過揚起的塵土,能遙遙地看見飛在前方的無人機亮著的一點尾燈。
“裴染,再向前跑二十米,就能看到下一個轉彎口。”
W溫柔地說。
“隻要再堅持十米,你就可以向左拐了。”
“前麵向右,下一個轉彎離得很近,隻有十五米。”
“裴染,我們快要到了。”
他的話就像掛在拉磨的驢子麵前的胡蘿卜,一直在眼前晃啊,晃啊,吊著人往前走。
掉落的砂石冰雹一樣打在頭上,背上,無數綠色的光點在體內瘋狂穿梭,五臟六腑都在奇怪地撕扯絞痛,精神仿佛漸漸獨立,懸浮起來了,和難受的身體分離,大腦進入了一種很安靜而奇特的狀態。
“有時候我在想,”裴染在心中說,“也許你其實是我幻想出來的。”
W:“……嗯?”
“進入沉寂以後,所有人都不能再說話了,整個世界變得很安靜,安靜得讓人受不了。在這種狀況下,人的精神狀況很容易出問題,然後我就逐漸精神崩潰,最後徹底瘋了。”
裴染說:“所以我就幻想出了一個你,能在我腦中跟我對話,和我聊天,還給我唱歌,其實根本就沒有。”
她說:“可能你隻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球。走了那麼遠的路,說了那麼多的話,其實隻有我自己而已。”
W安靜了片刻。
他說:“等你出去了,我會向你證明我的存在的。”
前麵的光變亮了,比無人機的那一點尾燈亮得多,是斜向上的通道儘頭。聽說人在瀕死的時候,就會穿過一條長長的隧道,隧道儘頭也會有這樣一點光。
不管現在是死了還是活著,裴染跌跌撞撞地跑向那片亮光。
崩塌更近了,隆隆聲中,天崩地陷,紅土和砂石轟然砸下,裴染竭儘全力,往前撲出去。
她睜開眼睛。
看到了天空。天是霧霾蒙蒙的顏色,滿是紅土的地麵安穩寧靜。
她出來了。
金屬球的繩子扯斷了,球滾落到了旁邊,繩子的斷頭還在裴染的小指旁不遠處。
一路都綁得結結實實的繩子忽然斷了,像是個不祥之兆。
W伸出折疊臂,把自己撐起來,“走”到裴染麵前。
“你還好嗎?”他彎曲折疊臂,俯下身,黑色的大眼睛靠近裴染的臉,聲音憂心忡忡。
裴染趴在地上,不太想站起來。
體內的綠光一號和二號吃了那麼多光點,已經撐到不能再撐,隻在她的驅使下,勉力往下咽,尤連卡的綠光三號早就悄悄溜走,藏起來不肯繼續乾飯了。
剩下的瘋癲混亂的光點仍然很多,密密麻麻,在她體內作祟,裴染眼前一陣陣發白。
現在使用一次綠光一號,說不定能讓它消消食,再吞一點,可是回黑井還有一段路要走,不留著它的能力,裴染不太放心
。
W說:“裴染,看那邊,我們的飛行器。”
W說得對,這個出口離塌方的入口不遠,過來的時候駕駛的那架飛行器就停在前麵不遠的地方,銀黑色的機身泛著特殊的光澤。
裴染用手撐起自己,坐了幾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順手拎起金屬球斷掉的繩子。
W:“我自己走。”
她看起來隨時都要倒下去的樣子。
“沒關係。”裴染拎著球,一步一步地朝飛行器走過去。
黑井基地南入口。
大裂穀中。
太陽已經完全看不見了,連最後一點淡淡的橘色的斜照都消失在崖壁後,光線暗下去,溫度也降低了。
艾夏和外婆還坐在大白石頭上。
艾夏從背包裡給外婆抽出小毯子,幫她披在身上,自己也戴上手套。金河俊也摸索著,從他的大包裡掏出一件厚衣服套在外麵。
另外兩個人也換了個更背風的角落,縮在一起。
一家三口中的爸爸沒心思給加衣服,隻坐在石頭上,心神不屬,隻定定地望著入口的紅色岩壁出神。
那片岩壁忽然水波般微微地蕩漾了一下。
一個人影忽然憑空出現了。
是剛剛那個穿著製服的軍官,他又回來了,閃身從偽裝層裡走出來。
他對留在入口的幾個人招了下手。
艾夏他們都怔了怔,不過馬上滿懷希望地站起來了。
也許軍官又有什麼新的提示。
軍官並沒有給他們看新的提示,而是隻簡單地指了指身後的入口,讓他們進去。
江工和艾夏驚喜地對視了一眼,完全不能相信。
一家三口中的爸爸愣了愣,連包都忘了拿,就急匆匆就往入口走,走出幾步,才想起回身拎起背包。
艾夏伸手扶起金河俊。
金河俊完全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也沒法溝通,隻能腳步踉蹌地跟著艾夏往前走。
所有人都跟在軍官後麵,進了偽裝層。
原來藏在那層紅色岩壁的幻象後的,是一扇門,門現在打開了,門裡就是高而寬闊的隧道,燈火通明。
一組全副武裝的士兵正守在入口裡麵。
旁邊還停著一輛軍用小卡車,式樣古董,隻在很多年前的電影裡見過,估計是為了適應沉寂狀態特地找出來的。
那名軍官先讓大家停下,用手指了指嘴巴,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艾夏懂了:他的意思是,這裡雖然進了隧道,但是仍然屬於屏蔽層外,還不能說話。
軍車上也沒有任何屏幕和文字標識,隻有最簡單原始的方向盤,儀表盤上的文字也全都刮掉了。
軍官自己坐上駕駛位,回身示意所有人上車。
大家爬進敞開的卡車車鬥裡坐好,車子終於發動了,沿著明亮的隧道向前。
開了不短的一段路,前麵才又出現了一扇頂天立地的厚重的金屬門
。
金屬門像是看見了這輛車一樣,自動緩緩打開,小卡車駛進去,裡麵竟然還有一層。
就這樣接連進了三道門之後,裡麵又有了一隊守門的武裝士兵。
再往前,仍然是一模一樣的隧道。
可是駕駛座上的軍官停下車,轉過頭。
他望著大家,開口了:“歡迎來到黑井。”
聽到聲音的那一瞬間,卡車車鬥裡,所有人都哭了。
這是這麼多天以來,第一次親耳聽見人類最正常自然的說話聲——不是尖叫,不是夢話,沒有乾澀沙啞,而且最關鍵的是,說話的人沒有死,三秒鐘之後還好好地活著。
那個爸爸,捂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