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
當這個臉頰飽滿麵色紅潤的安娜歡呼雀躍著,幾乎是連蹦帶跳地撲進自己懷中時,勞拉差點以為自己不僅幻聽還幻視了。
麵前的小女孩,比她的安娜足足高了差不多一個頭,眼神明亮,皮膚白皙光滑,圓潤的小臉蛋上甚至還有一對小酒窩,嘴唇猶如熟透的櫻桃,穿著身淺黃色的塔芙妮綢及踝長裙,粉嫩得就像是山林中晨起綻放的第一朵小花,還帶著最新鮮透亮的露珠。
“你……你是安娜?”
彆說是勞拉,就連希雅自己,其實看到破開光繭而出的安娜時,也懷疑是不是神降已經完成,趁著她看不到的時候把人調換了。
任何一個見過安娜的人,都沒法將眼前這個充滿活力生機,聲音清脆嘹亮,健康漂亮的小女孩,和那個乾癟枯瘦營養不良的小啞巴看成一個人。
現在就連她的親媽都不敢相信。
安娜用力地點點頭,仰起臉來看著她,笑靨甜甜,“媽媽,是我!”
“領主大人說我覺醒的魔法,可以幫助生病和受傷的人治療,比教堂的神官還要厲害呢!”
她像隻快活的黃雀,拉著勞拉的手,嘰嘰喳喳地講述自己跟著領主大人騎上雪鷹在天空翱翔時看到的壯觀景色,哪怕她原本隻是個膽怯內向的小啞巴,剛開口時連話都說的結結巴巴,可在魔法覺醒之後,領主大人給她一個魔法卷軸,讓她用魔力感悟了一下,她就被許許多多從未接觸過的知識塞滿了小小的腦袋。
而這一切,都是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同媽媽分享的。
勞拉顯然被她快活的情緒感染,哪怕很多話她根本聽不懂,可是看到女兒親昵的態度,儘管截然不同的外表那樣陌生,可眼神和骨子裡透出的親近,都讓她確認,這依然是她的小女兒。
她隻能含著熱淚一邊聽,一邊忍不住捂著胸口說:“哦,感謝領主大人,神明在上,如果沒有領主大人,誰能治好你的病啊!”
“是啊是啊,多虧領主大人幫我覺醒。”
安娜帶著幾分小驕傲地說:“以後我也能給大家治病了!媽媽你看——”
她抬起手來,手心向上,掌心中冒出一個白色的光球,約莫就比雞蛋大那麼一點點,散發著神聖的氣息,讓勞拉忍不住瞪大眼,屏住了呼吸。
“這……這就是魔法?”
安娜纖細的手指一動,光球直接飛入了勞拉的心口,消失不見。
勞拉先是驚呼了一聲,然後便感覺到一股溫暖的氣息從心口處向全身蔓延,就好像再冬日裡曬著暖洋洋的太陽,或是浸泡在領主大人提供的草藥湯裡,讓她多年勞損的筋骨每一寸都被細細衝刷著,那些酸痛和疲累如同遇到暖陽的冰雪,瞬間融化,消失得乾乾淨淨。
她忍不住伸了伸手臂,看看自己因為常年洗衣變得粗大紅腫的手掌,已經恢複了正常,又晃了晃腰,原本僵硬的腰肢連動一下都疼得鑽心,這會兒居然能輕輕鬆鬆地轉上兩圈都沒事。
“真的……真的沒事了!()”
安娜抱住她的手臂,輕輕地揉著她的手掌,“我早就想替你揉揉手,捶捶腰,讓你不用那麼辛苦,祈求了無數次神明保佑,現在……我終於自己就能做到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媽媽,領主大人給我分了幢房子,以後我們有自己的房子,我還可以給人治病療傷賺錢,你就不用再去給人洗衣服了……”
她按照希雅畫的大餅,照樣畫給媽媽,卻沒看到勞拉的臉色微微有些尷尬起來。
“安娜?有件事……”
勞拉小心地看著她,女兒的變化太大,讓她也不得不小心地改變自己的語氣,從習慣性的命令,變成了商量。
“你還有幾個兄弟姐妹,還有你父親……我們可以住在一起嗎?我……我是說,領主大人給你的房子,光是我們兩個人住,肯定會很大,他們……他們現在住的地方很不好……”
安娜靜靜地看著她,鬆開了手,“我知道。媽媽。”
勞拉想要拉住她的手,可最終卻隻能握著自己的手,十指交錯摩挲著,無法掩飾內心的不安。
“那……你願意嗎?”
安娜望向她有些閃避的眼神,第一次知道,原來領主大人說的沒錯,很多事,還需要她慢慢學習和體會,並不是一下子接受了女巫的知識和經驗,就能長大,就能成為一個足以保護母親的“大人”。
“媽媽,我是說,我知道當初是誰把我丟進排水渠的,我也知道,是誰把我推進河裡的……”
“啊!啊?”勞拉驚惶地看著她,“你知道?你怎麼會知道?”
安娜稚嫩的小臉上,浮現出一種古怪的,與她年齡不符的冷笑。
“媽媽,我那時,隻是聽不清聲音,說不出話來,並不是瞎,也不是傻。”
她何止是不瞎不傻,她甚至比任何人更敏感,更能看清一些潛伏在人心底的惡意,所以才會更加珍惜在這個充滿惡意的世界裡,媽媽給予她那寶貴的一點點溫暖。
那曾經是她活下來的唯一動力。
可現在她忽然明白,她隻有一個媽媽,可媽媽並不止有她一個孩子。
她還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哪怕曾經將她丟進溝渠的奶奶已經死了,可將她推下河的哥哥還活著。
還有那個每日除了酗酒就是欺負媽媽的父親,在他眼裡,母親就是給他賺錢生孩子的工具,甚至連他們這些孩子,也不過是他以後換錢的工具罷了。
尤其是她,一個啞巴廢物,一無是處,父親常說,就連鎮上最老最醜的光棍漢恐怕都不肯出錢娶她回家,像她這樣的賠錢貨,活著隻會浪費糧食。
她的確有兄弟姐妹,卻也正是這些兄弟姐妹,一度讓她活在死亡的恐懼下,每天都怕自己一閉上眼,就會再也無法睜開。
她試圖向媽媽告狀時,卻說不出話來,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推推搡搡地摟著她,說是在跟她玩鬨,說她總是那麼不小心磕磕碰碰地受傷……看到那時的媽媽,就像現在
() 一樣,她就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
她甚至想過,是不是真的隻有她死掉,才能讓媽媽減輕負擔?
可惜,像她這樣的孩子,就連想死都十分困難。
原來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在又臟又臭冷冰冰的溝渠裡被老鼠啃食了一天,她竟然還能活下來,彆人家的小孩子,被老鼠咬一下腳趾,就有可能發燒暴斃。
掉進河裡人,彆說是小孩子,就連大人都有不少淹死的,而她隻是悄悄地藏在水下,等哥哥們離開後,再悄悄地從彆的地方鑽出來,等衣服乾了以後再回家。
她甚至還能從河底摸到河蚌和小蝦,生吞活剝地吃下去,也從未見過生病。
那時的她,並不知道,像她這樣吃不飽穿不暖成天被欺淩的孩子,能夠長大,簡直就是一個奇跡。現在她知道了,這個奇跡源自她體內的魔法種子。
哪怕尚未覺醒,也會影響到她的身體,讓她擁有常人無法想象的自愈力和抗病力,才能在那樣險惡的環境下活到現在。
她更不會知道,在原來那個希雅小姐重生過的世界裡,她還沒來得及覺醒魔法,就在饑荒和混亂中被父親出售,換來了另外一塊可以讓全家吃兩天的肉。
她並不知道什麼是易子而食,隻是知道,當那些從她身上切下一塊塊肉的人,發現她竟然能很快止血並恢複傷口的時候,並沒有將她當成女巫交出去,而是當成儲備糧藏了起來。
結果她在一次又一次被切割分食的過程中飽受痛苦,終於爆發式的覺醒。
隻是她並沒有覺醒光係魔法,而是在痛苦中,真正地與惡魔交易,用自己的靈魂換來了一個死亡魔法,將自己化身為黑暗沼澤,吞噬了這片土地上所有沾染罪惡的人類。
光與暗本就是一體雙生的兩麵,就如同善與惡,它們的距離,在人的心中,相距僅有一線。
這次,饑荒並未來臨,領主大人覺醒之後,也發現了她身上的魔法種子,將她帶出了那個危險的家,還幫她覺醒魔法。
此時的她心懷感激,最大的心願是能夠開口說話,能夠幫媽媽,所以在覺醒之際,便成了最光明神聖的光係魔法,純淨得甚至連光明神都險些要降下神恩收她入教。
結果被她一句太吵給噎了回去。
身懷聖光,卻非聖女。
“安娜……”勞拉不敢與她的眼神對視,以前女兒不能說話時,哪怕她明知道一些事,隻要沒被拆穿最後那層紙,她就隻能當做不知道。可現在,安娜覺醒了,能說話了,還親口所,她不光知道那些曾經的傷害來自何處,還一直一直都記著。
手心手背都是肉,無論哪一個孩子,都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
勞拉的聲音弱了幾分,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竟是在哀求她。
“不管怎麼說,他們也是你的哥哥和父親,我們是一家人……”
“一家人?”安娜打斷了她的話,一雙眼清亮無比,猶如一汪清泉,任何人心底的秘密,在這清泉之中,都無所遁形。
“媽媽,其實你也知道的吧?所以當初你才不敢再把我留在家裡,一直帶在身邊,對不對?”
勞拉崩潰地嚎啕大哭起來:“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是他們想要扔了你,想要殺了你,就是怕你拖累……你要怪,也隻能怪我們太窮,怪媽媽養不起你……”
安娜靜靜地看著她,哪怕在回來的路上,希雅給她灌輸知識的同時,也提醒過她,她的改變,或許會帶來一些人的羨慕和嫉妒,而這兩種情緒,前者催人奮進,後者使人墮落。
過去的十年,她生活在滿是惡意的世界裡,全靠著母親的一念慈愛苟活,但她的心裡十分清楚明白,越是艱難,越是記得每一點好,每一點甜。
連她都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記憶會那麼好。
“媽媽,其實,領主大人說她願意做我的老師,可如果要做她的學生,就要跟她一起住在城堡裡。”
安娜輕輕地歎了口氣,伸手抹去勞拉臉上的淚水,“所以,媽媽,那個房子,你可以帶著他們一起住。不過,我就不回去了……”
那是媽媽的家人,她不能貪心地獨占媽媽,阻止她跟家人在一起,就隻能自己放棄。
“安娜!安娜!”勞拉握住她的手,“你就不能原諒他們嗎?畢竟……畢竟你現在覺醒了魔法,未來會比他們過得都好……”
安娜輕輕地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眼神已經冷了下來,冷得完全不似一個十歲的女孩。
“是啊,我還活著,還覺醒了魔法,以後會成為領主的學生,當然會過得比他們任何人都好。可是,如果我當時沒活下來呢?媽媽,你會殺了他們替我報仇嗎?”
“怎麼會?!殺人?”勞拉嚇了一跳,甩開了她的手,驚懼地看著她,“他們是你的哥哥!安娜,你怎麼會這樣想?殺人是很邪惡的重罪……你怎麼會變成這樣?難道你覺醒的魔法……女巫的魔法……一定是女巫的魔法影響了,才會讓你變得這麼可怕!”
“不行!你不能再學魔法了,不可以再這樣下去……”
安娜並沒有再上前,隻是看著她笑了笑,笑容中帶著幾分悲傷。
“如果我沒有魔法,那領主大人就不會賜予我房子和金幣,也不會讓媽媽在城堡裡做清閒的女仆,還有弟弟和妹妹們,也沒有讀書的機會……這樣,也可以嗎?”
“啊?不……不會的!”勞拉無力地搖著頭,“領主大人仁慈善良,已經賜予我們的東西,不會收回去的……”
安娜冷冷地說:“領主大人也是女巫。”
勞拉啞口無言,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口不擇言時說了什麼。她現在能有的一切,都是基於安娜的覺醒,基於領主大人的恩賜,這兩個改變她人生的,都是女巫。
而她居然在說女巫邪惡?如果女巫真的邪惡,那她還能有命活下去?
生平頭一次,她在看女兒的時候,眼神帶上了懼意。
“安娜,我剛才一時著急說錯了話,你不會告訴領主大人吧?”
“不會。”安娜平靜地回答,又問:“那我是跟媽媽回家呢,還是跟領主大人學魔法?”
“這……”勞拉終於明白,女兒一旦覺醒,不僅僅是能夠開口說話,更主要的是她不僅有自己的主意,還能夠表達出來——這就意味著,她不再是那個對她唯命是從的小啞巴。
更何況,她還覺醒了魔法,成為領主大人的學生,以後光是靠著她自己的魔法給人治病,就能賺到無數金幣,再也不是那個隻能依附著她艱難生存的賠錢貨。
從賠錢的啞巴小可憐,到賺錢的金母雞魔法師,這該死的魔法改變的不僅僅是她的外表,還有她的內心!
勞拉眼神複雜地看著這個從裡到外都讓她無比陌生的女兒。
“你是打算以後都不回家了嗎?真的不要媽媽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