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虎從得知消息的時候就一直在等著了。

這些年來,他似乎總是在後悔。

早年的時候後悔沒有帶女兒多經曆幾個男子,以至於她輕易就被鐘冠林迷惑。

失去女兒後又後悔沒有時時盯著愛妻的安危,導致愛妻恍惚落崖。

失去愛妻後,後悔自己一蹶不振,害得小女兒獨自支撐、操勞許多,差點也被害了。

隨著時間推移終於漸漸釋懷後,還後悔最初遷怒了外孫,這麼多年來從沒好好對待他,沒有給他足夠的關愛。

而現在,孫虎後悔自己沒有聽小女兒的提議、去主動親近外孫,居然還讓他小小年紀的反過來體諒他這個外公,不僅給他們狩獵團壯大的機會,還親自過來探望……

孫虎有些緊張地搓了搓手。

他從沒見過外孫,也不知道外孫現在是什麼模樣?聽小女兒說,外孫生得很好,性子也很好,很惹人喜愛。

孫虎更期待了。

過了不知多久,孫虎看到了徐徐而來的馬車。

看著尋常但用料講究,其實品質很高;拉扯的角馬上坐著麵貌極佳的少年男女,瞧著應當是隨行的仆婢;駕車的男子收斂著氣息,但依舊可以感知到對方的強大,比他這辟宮境一重還要強上許多,應當是鄔少乾的人…….

馬車停了下來。

孫虎的視線,落在車廂門上。

駕車男子利落地下車,把車廂門打開。

熟悉的女子身影先下來了,是小女兒孫柳,此刻對他笑了笑。孫虎的目光,看向孫柳身後。

然後,一個穿著藍衫的少年輕鬆跳下馬車,明亮的雙眼直看過來,眉眼間都帶著明快的笑意。

這就是采兒吧?真是生得好啊!身形是單薄了些,但通身充滿了靈氣,性子也是熱烈可喜,讓人瞧著就心裡高興。

孫虎眼睛發紅。

跟鐘冠林那個浪蕩子雖有三分相似,但更多的,還是像了他的溪兒。真是太讓人喜歡了。

孫虎大步走過去,去迎他的外孫。

鐘采第一眼就看到了駐地前方的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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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在他的前世,八十多歲的老人能有這好似六十的模樣,已經是保養很好了。

可今生不同,辟宮境的修者壽元足有三百歲,八十還很年輕,要不是經曆過許多磨難、受過不少打擊,又怎麼會顯露出這樣的老態?

這就是他的外公。

鐘采沒見過,但可以認出來。外公很快走了過來。

鐘采看到他眼裡閃動的微光,稍頓了頓,也迎了過去。

然後,鐘采就被一把拉了過去,摟在懷裡拍了拍背。

被放開的時候,鐘采抬眼看看麵前激動過後、又有些無措的老者,笑著招呼道: “外公!我來探望你啦!"

老者的麵上,頓時笑開。

不遠處,鄔少乾也下了車,靜靜地站在後方,沒有去打擾這對祖孫的會麵。

自然,他也觀察了孫虎,對孫虎生出了幾分好感。

除了因為孫虎確實飽含真摯的情感以外,還因為孫虎跟鐘采頗有相似。

鄔少乾看著,雖說其中的神采不同,但孫虎和鐘采的雙眼幾乎一模一樣。愛屋及烏,就是如此。

那邊孫虎一時被忍住激動之情,抱了抱鐘采,又很克製地放開了。然後,鐘采跟孫虎打過招呼,立刻回頭來找他了。鄔少乾的眸光,很是柔和。

鐘采笑著拉住鄔少乾,來到孫虎的麵前。"外公,這位就是我的夫君。"鄔少乾含笑,隨著鐘采喚道: "外公。"

鐘采嘰嘰喳喳:

"姨母告訴您了吧?他也是我的生死之交,幫過我很多忙,還救過我好多次……"

“我以前修煉的時候,好多資源都是他給我挑的,外公送來的金子我都攢起來了,後來少乾出事兒,我過去都帶上了……"

"這次他是特意出來陪我買……”壓低聲音,"………木火的。在拍賣會裡,他以前攢下的錢全都花了,好不容易才……現在他已經是個窮光蛋了哈哈……"

鄔少乾沒有插話,隻是神情溫柔地聽。孫虎則是一邊聽,一邊暗中觀察鄔少乾的麵色。

好幾次,因為鐘采提起的“出事兒” “窮光蛋”之類的言辭,孫虎都是帶著擔心的——以往的交情再

好,但這樣揭底也不妥當。

然而孫虎卻沒見鄔少乾有什麼芥蒂,反而始終將目光落在他外孫的身上,神色很是縱容。

也是孫虎不了解實情,要是鄔少乾沒有恢複的希望,鐘采自然不會將類似被廢的話隨便說出口,他還是很照顧鐵子情緒的,可不想把他鐵子給搞鬱悶了。

而哪怕鄔少乾始終廢著,他或許會在其他人提起這事的時候有所不悅,卻不會生鐘采的氣——鐘采的行動已經擺在這兒了,其中情分他還不明白嗎?珍重都來不及,計較什麼一時口誤?

在孫虎的引領下,鐘采和鄔少乾跟著他一起往駐地裡麵走去。

孫柳則是告知向霖馬車、角馬放在何處之類,也會告訴碧岑、巧葒一些如何領取資源,一些事務在何處去辦等等。

向霖、碧岑和巧葒幾人自然都是認真聽著。他們也知道,兩位主子會在這裡留一段時間,他們得搞清楚了,行事才更方便。

一路上,不少狩獵者都發現了幾人。

他們瞧著鐘采和鄔少乾眼生,但自家團長卻滿臉的溫和慈祥,讓他們很是驚訝。倒是有幾個消息靈通的,與同伴說了說情況。

眾多狩獵者就也知道,原來是團長唯一的外孫過來探親了。團長跟對方沒怎麼見過,現在機會難得,自然就很溺愛……

孫虎帶著外孫夫夫,徑直來到自己的住處。鐘采還在比劃: "上次我們去山裡狩獵,他都走在前麵……遇見其他人了,也是他……"

孫虎聽到這裡,一時有些放心,一時又有些微妙複雜的感覺。

根據阿柳和采兒的說法,采兒和鄔少乾是好友,婚配也不是因為兩情相悅。可如今采兒不僅態度隨意,口口聲聲還都是對方如何如何地待他好,以前好,現在好,一直好……看著雖很坦蕩,但是……就誇成這樣嗎?

在孫虎的印象裡,當年溪兒對浪蕩子一見鐘情後,雖然在家中時不時就笑得羞澀,卻也沒有一直念叨著誇讚。

或者說,溪兒不是沒念叨,隻是女孩子的心事更愛對母親傾訴,所以是對妻子念叨的?但要真是這樣,妻子總要對他提兩嘴,逗弄一下溪兒吧?

妻子性子活潑愛鬨,采兒其實也有些像她的。要是妻子也能見到采兒就好了。

孫虎心裡遺憾,推開了屋舍的大門。“采兒,進來

坐吧。”

因為鐘采很熱絡,孫虎的忐忑隨著對方的反應也漸漸化去。

在聊過這一路、幾個人都坐在了正堂裡,祖孫之間的氣氛也就沒什麼尷尬的,孫虎說起話來,也沒有本以為的左思右想、努力尋找話題。

鐘采喝了一口茶。

孫虎溫和地說道: “阿柳已經讓人備飯去了,再等等就能送來。”鐘采笑道: “那就多謝外公了,我得多吃點。”孫虎笑容慈祥。

鐘采肅了肅神情,又說: “我聽說……早年外公就將娘帶走了。”孫虎一怔: "你後娘說的?"鐘采點了點頭。

孫虎長歎一聲: “你娘本該焚化以後送進鐘家的祠堂,但你後娘進門太快,我一時不忿,上門將你娘的骨灰索要了回來。”他閉了閉眼, "你爹……輕易就給我了。"

——他對鐘冠林的心結持續多年都無法化解,並不隻因為一兩件事。

孫虎又道: “你外婆隨著帶著你娘的骨灰,才能稍稍心安。後來她也出事,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的屍骨,也焚化了,與你娘的放在一處。"

鐘采神情微黯,但很快就說: “我爹向來薄情,娘生前不明白就好。她不在了,與其獨自待在祠堂裡,還不如陪在外公外婆的身邊,也是一家團聚。"

孫虎見鐘采這麼說,心情也好轉了一些。

這世界上,修者淬煉肉身,屍骨也往往有不少用處。

有修煉邪門的會到處搜刮修者的屍骨利用,也有很多蠻獸——甚至部分本性凶殘的珍獸,都會想要吞吃修者的屍體。

有些修者生前無比強大,能留下一些傳承在自己的屍骨上,還能設置一些條件,篩選同血脈、同門、或者符合要求的修者進入,根據彼此的契合程度,給出相應的傳承。

所以那種傳承古老的世家大族、大宗大派占地麵積極為廣闊,會設置防守極其嚴密的禁地,將去世的族人、弟子的屍骨安葬在其中。在合適的時間,會讓後輩們進入,尋找機緣。

但相對較小的勢力、普通的散修們就不同了。

他們的人幾乎不可能強大到在屍骨上留傳承,他們也沒有防禦嚴密、不會讓屍骨被損的禁地來安葬同伴、親朋。

因此,這些人往往都會直接將屍骨焚化

如同鐘家、鄔家這樣的家族,會設置祠堂,按照輩分依次將骨灰盒存放在特殊的櫃中,並在前方標注對方的來曆與簡單的生平。

至於散修……

情誼淺薄的處理起來很是隨意,而情誼深厚的、一如孫虎這樣的人,就將他的妻女骨灰收進自己最好的芥子袋裡,隨身攜帶,時刻相伴。

鄔少乾聽著祖孫對話,心情有些奇異。

早先還不知道能不能恢複的時候,鐘采對他說,要把他裝進祭壇裡,走到哪帶到哪……如今孫虎這個做法,倒是又有些相似了。

區彆隻在於,他還是個活的。

鄔少乾禁不住又想,以他和鐘采的交情,要是他一直沒恢複、壽元耗儘而死去,鐘采隻怕也會把他裝進骨灰盒,再收進祭壇裡?

鐘采對孫虎說道:“外公,我想拜一拜娘和外婆。”他笑了笑, “雖然我不記得她們,但我長大了,總要讓她們認一認我嘛。"

孫虎沒想到鐘采會有這個想法,有些欣慰地點了點頭。

幾人回到房裡。

孫虎取出兩個封口的玉瓶,放在了一個高幾上。

——看品質,竟然都是二級玄器。

玉瓶上鐫刻著同一種、但色澤不同的花紋,活潑些的是他妻子的,明媚些的是他愛女的。

鐘采看了看這兩個玉瓶,走到高幾前方。

鄔少乾也走了過來。

鐘采側頭看他。

鄔少乾輕聲說道:“也讓她們認一認我。”鐘采想想也是,拉著他,並排站在一起。

兩人就一起向兩個瓶兒拜了拜,然後不知怎地對視一眼,又轉向孫虎,也拜了拜。

孫虎:

這一刻他仿佛有點眼花了,兩個骨灰瓶像是變成了他愛妻愛女似的,而眼前兩個年輕人拜來拜去……像極了拜堂。

孫虎趕緊虛扶了扶,張張口,沒說什麼。要怎麼說?……更像拜堂了。

孫虎很快將瓶子妥帖地收回,大概是有了剛剛那個流程,他對鄔少乾的忌憚也減少了些,雖然還是哪裡有點不對勁,但逐漸能把他單純當作外孫婿來看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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鄔少乾一眼掃過,但凡上桌的菜色都是適合天引境且滋味好的,乍看不顯眼,可細看就會發現,像西虎狩獵團這樣的勢力,要籌辦這麼一桌,花費的精力不小,而且多半得是好些天前就開始準備了。

鐘采倒是沒想這麼多,隻在吃了幾口後,給鄔少乾夾了幾樣自己覺得好的,還對孫虎、孫柳誇讚這菜味道好、廚子手藝好。

有鐘采在,氣氛總是不會冷場的。稍稍墊過肚子後,幾個人邊吃邊聊。

孫虎關切地詢問: “采兒,這次能在西虎待多久?多住一段時日吧。”孫柳也是很讚同,看向鐘采。

鐘采笑著說道: “十天半月吧。之後我和少乾準備找個鎮子、縣城去住,也不打擾外公和姨母的忙碌了。"

孫柳問: “想好住什麼地方了沒?方便去看你嗎?”

鐘采說道: “暫時沒定,還想找外公借地圖看看呢。”

孫虎也不含糊,直接將地圖拿了出來,遞給鐘采。“吃完以後慢慢看,上麵畫圈的那些都是西虎去過的,要是有挑中的,外公給你講講。”

鐘采一樂,接過收起來。

“那就再好不過。”

鄔少乾給鐘采夾了一筷子蠻牛肉。

鐘采順口吃了。

孫柳說道: “你倆的住處已經收拾好了,就在這附近的一個小院,裡麵有幾間屋舍。隻是肯定不比你們兩家的寬敞,有些簡陋。"

鐘采毫不在意地說: “簡陋什麼?我倆出去曆練的時候,經常露宿山洞,也沒什麼不適應的。何況姨母和外公給我準備的住處,不可能太差。"

孫虎和孫柳都不由笑了。越是跟鐘采相處,他們就越是喜歡他。

鄔少乾含笑,再給鐘采夾了塊魚。

一頓飯足足吃了個把時辰,很多話直接就說明白了。關於之後出售丹藥的一些計劃,孫虎父女倆也都儘可能詳細地告訴了鐘采。

鐘采隨意地說: “我相信你們,該怎麼經營就怎麼經營。隔段時間我就派人過來送丹藥,就不會暴露在明麵上了。”

孫虎和孫柳都是點頭。

本來賣什麼丹藥也都是看丹師的,丹藥有缺的時候,等鐘采的人過來時告知就是。明麵上,雙方都隻能是正常來往。

飯後,孫虎和孫柳親自送鐘采兩人入住小院。

這小院相較鄔家和鐘家的來確實是有點簡陋,但裡麵收拾得很乾淨,顯然也是精心準備的。鐘采很滿意,謝過了兩位長輩。之後,兩人需要洗去風塵。

孫虎和孫柳就與他們告彆,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晚上,鐘采躺在床上,有點睡不著。

鄔少乾在旁邊察覺動靜,翻身過來,問: "還激動呢?"

鐘采點頭又搖頭。

"倒也不是激動,而是好像放下了一樁心事……"

鄔少乾挑眉,

鐘采說道: “但我以前也沒覺得有什麼心事啊。”

鄔少乾笑道:“我沒什麼經驗,不過聽著不是壞事。”鐘采認同: “這倒也對。”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鄔少乾伸手把鐘采的眼睛捂住。

鐘采默然掙紮了一下: “倒也不必連鼻子一起捂。”鄔少乾忍不住笑出聲來。

鐘采斜眼看看他,抬手挪開他的巴掌。鄔少乾還是帶著笑: “明天出去玩玩吧。”鐘采當然是立刻說“好”。

兩人也不鬨騰了,都閨上眼,準備睡覺。

鐘采慢慢地放緩呼吸,腦子裡還是會閃過幾個畫麵。一時是在兩個骨灰瓶的前麵,老鄔跟他一起拜了拜……

一時又是他頂著蓋頭進入鄔家的時候,在喜堂裡左拜拜,右拜拜。怎麼說呢?

比起進鄔家時很隨便地獨自拜拜,這次在外公麵前時,才更像拜堂。

鐘采有點想撓頭。

好像真給老鄔結婚了似的……也不對,他本來就跟老鄔結婚了啊。

鐘采沒忍住又翻了個身。怎麼搞的,跟老鄔結婚的真實感,今天突然這麼強烈了。

鄔少乾看了看鐘采的後腦勺,微微搖頭。算了,不吵他了。慢慢睡吧。

第二天清早,鄔少乾先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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