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華斯沉默著,抬頭望著路西菲爾。
他是如此的高大,甚至讓艾華斯聯想到昔日直麵巨人王子時的體驗。
如今想來,巨人會變得如此高大……大概也是因為至高天所留下的那一絲血脈。
在至高天還是有翼者之王的時候,想必也是如此高大……
“……我和他是不一樣的。”
艾華斯深吸一口氣,想要用更強勢的姿態、說出些更有力的言語,但最終卻隻是吐出了蒼白如灰的低語:“不要把我們混為一談。”
與之前同伽拉忒亞樞機所說的“我不是蛇”時那種義正言辭、鏗鏘有力不同。
不知為何,艾華斯在麵對路西菲爾時,卻莫名有一種心虛的感覺。就仿佛自己真的犯了什麼錯,又仿佛隻是被那如孩童般純澈的目光傷到了良心。
艾華斯的言語比起憤怒的警告,更接近於無力的申辯:“我什麼都不記得……我隻是被舍棄的殘餘。”
那是一種自己仿佛真正對他有所虧欠的遲疑。
就仿佛是自己過去曾經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那種羞愧與懺悔深深刻在了心底。而如今時光荏苒,他早就已經忘卻了那時的故事、昔日的人,可卻還隱隱記得那種虧欠感。
可是自己又確實不認識他啊!
“我說的一般都是實話。”
艾華斯認真說道:“也從來對他人沒有什麼惡意。”
“蛇也是如此,”路西菲爾毫不猶豫的開口回道,“蛇騙人的時候總是說實話。
“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單獨分出來都是實話——你不也是這樣的人嗎?”
路西菲爾的言語直指艾華斯的內心:“你說著‘我說的都是實話’,但內心卻在說著‘偶爾騙人的時候也是說的實話’、‘狐狸是很擅長騙人的’之類的言語。”
“……彆讀我的心!”艾華斯眉頭皺起。
“我沒有讀心,因為眾生的心靈之門在我麵前都是敞開的。就如同你們能看到顏色、嗅到味道一樣,有翼者也能感受到他人的‘心’。”
路西菲爾卻隻是溫和的笑了,再度單膝跪地:“不過,你與蛇確實是不一樣的。蛇在用真話騙人的時候,他的內心也總是篤信不疑。而你卻會在心裡說著用來說服自己的話……因為你仍舊沒法把虛假的視為真實。”
艾華斯莫名感受到了一種焦躁——在與阿萊斯特再度融合,達成心靈上的寧靜與完美之後,他已經很少感受到能夠觸動內心的東西了。
可如今,在舊世界的天司殘魂麵前,艾華斯卻感覺自己仿佛還是個不懂事的孩童。
“你為什麼總要在我麵前跪下?”
艾華斯眉頭緊皺,對路西菲爾諷刺道:“我不是你的王,你更沒有必要向我效忠。”
“因為你太小了,比蛇還要小很多。”
路西菲爾沒有絲毫動怒,隻是耐心解釋道:“我需要與你視線齊平,以此表示我們的地位平等;而我向你下跪,是在表達一種善意——這是蛇教給我的。他告訴我,下跪是一種儀式,用來分辨上位與下位。
“我無意征服你的存在與靈魂,也不想動用‘有翼者之王’的權柄,因此我便在此靜置我的羽翼。逆行儀式,以示友好。如同吞牙縮爪、收劍歸鞘。”
正如他自己所說——作為被本體棄置的愛與光輝,路西菲爾的言語之中確實皆是善意。
艾華斯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
他抿了抿嘴唇,坦然麵對自己的錯誤:“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麼……剛才情緒有些失控。”
“這是好事。”
路西菲爾溫和的說道:“這正說明就算是‘蛇’,也對此事有所愧疚——他不得不將自己的愧疚切割出去,以免影響自己的行動。這就證明了他對我們的友誼,不是嗎?”
“……你是這樣想的嗎?”
艾華斯一時啞然。
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解釋——就算路西菲爾習得了人類的語言,但他卻不太能理解路西菲爾這些古代人的思考模式。
“沒錯,”路西菲爾微微點頭,那金燦燦的巨人正如祂看上去般輝煌無暇,“他對我們的感情是真摯的,隻是為了更高的目的,他不得不舍棄掉我們。就如同族人為了抵達至高,也會舍棄生命用於活祭。
“他沒能爭取我的同意,就將我作為祭品。這一點我是不滿意的。但是他為此而愧疚、痛苦,因此我原諒他。他將自己的善切了下來,那便是你。你為此而痛苦,正是他昔日的痛苦;人有了罪便要悔改,悔改便要贖罪。
“所以我問你——你還會欺騙我嗎,像是過去的蛇一樣。”
解釋完畢之後,路西菲爾再度說出剛剛的言語,對著艾華斯伸出手來。
然而這時,艾華斯這邊的心態與理解卻是已經變得截然不同。
他漸漸已經能夠理解路西菲爾的想法了——
剛才的握手,是與昔日友人的重逢;而如今握手,才是真正指向艾華斯的“初次見麵”。
“我不會。”
他鏗鏘有力的說著,與路西菲爾那巨大的右手緊緊相握:“但我不做‘我絕不背叛’、‘我絕不撒謊’之類的許諾……
“我隻能說——我所做的一切,都對得起我的本心。
“我絕不做會讓我後悔之事。更不會將我後悔的心切割出去。”
聽到這話,路西菲爾便是開心的笑了。
他溫和的說著:“那你與他就不是同一個人。
“初次見麵,我的朋友。你與我的一個朋友很像……你叫什麼名字?”
“……艾華斯。”
艾華斯沒有說出自己的姓氏,而是沉默許久之後隻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比起“莫裡亞蒂”這個姓氏所代表的家族,“艾華斯”這個名字才是艾華斯自己真正認可的名字——也就是他的真名。
他相信,路西菲爾能感應到的。
雖然在這裡的它隻是一片殘魂、一段意識、一堆餘燼、一張業已凝固的泛黃相片……已經與成為墮天司的那個家夥完全不是同一個人。
但至少這份真誠,艾華斯希望對方能感應到。
“我感應到了,朋友。”
路西菲爾輕快的、放鬆的笑了:“果然,一直在這裡守護,是有價值的……”
“……守護?價值?”
“人做事就要堅持到底,這也是蛇教給我的道理。”
路西菲爾幾乎三句話不離蛇,但艾華斯卻也感覺這話沒啥毛病:“蛇說,若是事情堅持到最後再放棄,那與從最開始放棄幾乎沒有區彆。因此若打定主意,便要行至末路、絕不回頭。
“我從舊我升天之日,便一直守護在這裡。我看著太陽永遠普照大地,世界萬物毫無變化。我能感覺到,外麵的時光流轉、不斷磨損我的保存術,我能堅持的時間也越來越少。道途之力滲透進來,那些孩子們被我保存於此的靈魂,也漸漸變成了惡魔,最終沒有任何人能與我交談。
“但我想,我至少要等到第一批人抵達這裡。我要告訴他們太陽如何死去,眾星如何誕生;我要告訴他們當年事情的真相,要讓他們知道墮天司因何而生……我要讓他們小心‘蛇’那總是真話的謊言。”
說到這裡,路西菲爾笑著看向艾華斯:“但我沒想到……第一個來到這裡的人,居然還是‘蛇’,就和過去一樣。哦,抱歉……我忘了,你不是蛇。隻是一個和他長得很像的朋友。
“如此一來,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等等!”
見路西菲爾仿佛要交代遺言般,軀體逐漸變得透明起來,艾華斯便連忙出聲阻止道:“跟我說說‘蛇’的故事!還有我要如何小心他……如今我和他已是衝突之敵!但我卻對他一無所知……”
“……你其實是‘蛇’的皮蛻吧?”
路西菲爾語出驚人。
見艾華斯瞳孔微微一縮,路西菲爾笑道:“因為‘蛇’對我們提過。
“他不是神,卻對神明的事了解甚多。我也問過他,而他總是會說實話——他說他是從未來重生至此,而遙遠的未來迎來了世界末日。他已經循環了好幾次,卻始終沒能打破輪回。他對我的熟悉,也正是由此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