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開始這一夜,秦簡徹夜不眠,她不知從何處請來一尊媽祖像,供在屋裡,閉目祈禱著。
郎追也睡不著,他偷偷打開窗戶,裹著被子看著月亮,與菲尼克斯、露娜通感。
此時中國在晚上22點,費城位於早上10點。
原本西五區的費城,與東八區的中國本該有13個小時的時差,但因為美國在每年4月的第一個周日,到10月的最後一個周日執行夏令時,也就是將時鐘往前調1個小時,因此直到11月到來前,他們依然隻隔著12個小時。
教菲尼克斯音樂的老師要下午再來,小菲爾現在可以儘情玩耍。
露娜所在的西三區則處於早上11點,她用力蹬著地麵讓秋千越蕩越高,身側是茂密的櫸木林,遠方的草原如黃綠色的絨布,分布著幾朵棉花糖,那是數量驚人的羊群。
來自加利西亞的廚娘哼著歌,在廚房中忙碌著,她煮了Locro濃湯,又烤了披薩,濃鬱的食物香氣被冷空氣裹挾上升。
南半球快要入冬了。
菲尼克斯試圖教鸚鵡瑞德講小紅帽的故事,但對五彩金剛鸚鵡來說,這個故事太長了。
郎追告訴他:“瑞德這個品種的鸚鵡語言能力不強,能背幾個單詞就不錯了,要說學舌,還是非洲的灰鸚鵡最厲害。”
菲尼克斯就改教《瑪麗有隻小羊羔》。
露娜問道:“寅寅,你爸爸是今天做手術嗎。”
郎追回道:“嗯,應該要開始了。”
露娜好奇:“手術是怎麼做的?最開始做什麼?”
郎追想了想:“第一件事肯定是重複確認病人的身體狀態,準備麻醉吧。”
醫生做手術前要和病人、家屬說明手術過程,再請他們簽手術同意書,郎追講解起這個來頭頭是道。
道濟醫院,手術室。
溫蒂醫生問:“沒吃東西吧?沒喝水吧?”
月紅招回道:“沒有,我餓了一天了。”
溫蒂醫生:“那就好,不然萬一你受不了麻醉,昏著的時候吐出來,嘔吐物會堵住呼吸道讓你窒息。”
郎善彥給他一條褲子和一塊薄毯:“換上這個褲子,自己躺上去,蓋好毯子,彆著涼了。”
月紅招商量著:“大夫,我能穿自己的衣服嗎?這樣萬一有個不好,下葬時也體麵呐。”
手術室裡所有醫生護士異口同聲地說:“不行,換,快點!”
穿什麼馬褂呢?是不是醫生給你開胸時還要先給你解扣子啊?
月紅招默默走到角落換衣服,溫蒂醫生看了一眼他流暢的背部肌群,心中評估著麻醉風險。
郎善彥說:“他的肝腎腸胃都很好,也不抽煙,洋煙水煙旱煙都不碰,能背著幾十斤的行頭在戲台上唱很久的戲。”
月紅招年輕,心腦血管也好好的,這陣子郎善彥給他開養身的方子,他努力喝藥、時常走動鍛煉,身體恢複得不錯,對麻
醉和手術是最好的級彆。
溫蒂醫生揚聲確認:“月紅招,二十八歲,身高173,體重130斤?有錯誤嗎?”
月紅招:“沒錯,我原來140斤,病掉秤了,現在130斤。”
溫蒂醫生:“去躺好,備皮。”
月紅招不知道備皮是什麼,但看到郎善賢拿著刀片過來,他顫抖了:“醒著切啊?”
郎善賢翻了個白眼:“不是,刮毛。”
美洲大陸的露娜恍然大悟:“我懂了,備皮就是刮毛。”
菲尼克斯好奇地問:“然後就是麻醉了嗎?”
郎追道:“嗯,我猜他們要用氧化亞氮和氯|仿吧,反正最好彆用乙|醚。”
露娜高興舉手:“我知道乙|醚,我知道,我爸爸拔牙時就用了乙|醚,可是為什麼不能用?”
郎追:“因為這種麻醉藥物會讓呼吸道的分泌物增加,有更高幾率引發術後並發症。”
說完這個,他再次雙手托腮,心想,因為沒有儀器來精準定位病灶,所以他也不知道這次手術到底是隻切一部分肺,還是右肺全切,可能連醫生他們也不清楚。
X光已經誕生,但道濟醫院沒有這項設備,不然醫生們大概會更心裡有底。
不過不論是切肺葉還是切全肺,放在前世,如果是微創版本的話,這兩個手術還能定個三級的難度,直接開胸去做的話,難度隻有二級。
溫蒂醫生能做得下來嗎?月紅招的運氣夠不夠啊?
郎追試著在腦海中模擬著這個時代的手術,但不知道為什麼,一想起傻阿瑪和弱雞二叔今天要去做助手,他就覺得手術的開場一定是這兩人的鬥嘴。
溫蒂醫生配好的氯|仿通過靜脈注射送入月紅招體內,月紅招躺在手術台上,看著上方的燈光,逐漸失去意識。
接著醫生們要為其氣管插管,全程維持氣體麻醉,溫蒂醫生提供的是氧化亞氮。
郎善彥親自插好管,月紅招靜靜躺著,什麼不舒服的反應都沒有。
郎善賢道:“接受麻醉的病人是把什麼都交給醫生了,現在就是一刀割他脖子上,他也不會覺得痛。”
郎善彥冷冷道:“割什麼脖子?割肺!”
郎善賢笑道:“嗻。”
說話間,月紅招被推成側臥位,護士已將器械點好,放置於推車上,隨時可以遞給溫蒂醫生。
溫蒂醫生刷完手過來:“經過術前診斷,我們確認月紅招的病灶位於右肺上葉,因此我們從後外側路徑,也就是第六肋床進去,把胸部墊高點,不然肋間隙太小了,我看不到裡麵。”
說話間,準備工作就緒,手術部位消毒,鋪上手術洞巾,溫蒂醫生將過程早腦子裡再次快速過了一遍,以自己最熟悉的執筆式握住手術刀,在月紅招的皮膚上直直一劃。
接下來是皮下組織。
人體黃色的脂肪暴露在醫生們眼中,但並不礙事。
朗善賢道:“幸好月老板是個瘦子。”
溫蒂醫生深有同感:“嗯。”
她曾在做手術時被患者的脂肪濺一手,而且術後脂肪液化,傷口久久不愈,可麻煩了。
說話間,斜方肌、背闊肌、菱形肌、後鋸肌、前鋸肌也被切開。
“分離軟組織。”
手術時間越長,感染風險越高,溫蒂醫生的動作並不慢。
看到肋骨時,溫蒂醫生看到了骨折留下的傷痕。
但她現在要將骨頭撐開,因為兩根肋骨的間隙太小了,隻有2厘米,手術刀無法探進去切肺。
“肋骨撐開器。”
月紅招的肋骨被一點點撐開,這曾被打斷的骨頭在此刻是如此堅強,它們的間隙被撐到了原來的10倍,20厘米,卻依然沒有斷裂。
即使月紅招此時安靜地隻剩呼吸,他的骨頭依然展現著旺盛的生命力,心包之中的心臟也有力地跳動著。
病人身體的每一寸都在叫囂著“活下去”。
手術台邊的醫生們無數次從病人們那裡接收到這些信號,他們也無數次的回應。
肺部終於露出來大半。
溫蒂醫生這時驚歎道:“隻有右上肺葉,善彥,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居然隻靠中醫手段和聽診器就準確定位了他的病灶位置,而且他的腫瘤沒有擴散到肺中葉,控製得真好,你用了什麼藥?”
郎善彥:“我們可以在手術結束後再說這個,溫蒂醫生,我願意將藥方給您看,不過中醫講究一個人一個藥方,這個肺癌患者的藥方未必能應用到下一個身上。”
溫蒂醫生:“聽起來佷複雜。”
郎善彥拉著鉤,心中卻不自覺想起了寅寅,在他為月紅招看病時,寅寅也提出用聽診器為月紅招看診,因為他是個很可愛的孩子,病人們一向不會拒絕他的要求。
而在完成聽診後,正是寅寅用堅決的態度,認定病灶就在右上肺葉。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那孩子非常敏銳,非常有天賦。
被阿瑪隔空誇讚的郎追對小夥伴們說:“我阿瑪開藥的水平非常高,我在這方麵都有點崇拜他了,他能僅用藥就治好一個小孩的哮喘,我至今弄不明白他是怎麼做到的,而且他開的藥很便宜,那孩子的父親是賣驢肉火燒的,但也負擔得起醫藥費。”
郎追比劃著,“如果他的藥一如既往的有效,說不定月紅招的病灶不會擴散太多,能多保留一些肺組織。”
露娜對癌症沒有概念,但既然郎追的爸爸那麼厲害,她也開始好奇郎爸爸能不能治療她心中最可怕的病了。
“那他可以治療過敏嗎?我家以前有個仆人吃花生時過敏,結果就死掉了。”
郎追:“這你可問對人了,我阿瑪前天才治好一個過敏性鼻炎,不過那是用針灸治的。”
病灶控製得好,就意味著醫生們隻用切掉月紅招的右上肺葉了,這能大幅增加他的存活率。
如果摘全肺的話,到時候不管是負壓也好,膿液也好,種種嚴重到很難收拾
的後遺症都能送月紅招上天。
手術室中,溫蒂醫生開始進入她在外科世界中比較陌生的部分,肺。
即使都想快點把手術做完,這時候她也隻能沉下心,小心翼翼地將右肺往後牽引,切開縱膈胸膜後,她回憶著與同學悄悄偷屍體練解剖的過往,找到了上腔靜脈的下緣。
就從這裡開始吧,分離!
她避開所有也許會傷到病人的地方,將右肺的動脈主乾、上葉尖等部位顯露出來。
郎善賢的呼吸加快,他生怕溫蒂醫生的某個動作會傷到重要血管,接著大出血,然後手術失敗。
但是他擔心的情況始終沒有發生,溫蒂醫生以她紮實的技術完成了分離。
溫蒂醫生用冷靜的語氣說:“現在開始,就是切除右上肺葉了,嗬嗬,每到這個時候,我就希望我的手如你們的繡娘一樣靈巧。”
對於一位經常麵對產後大出血的醫生來說,血管是她的老對手,也是她的老朋友。
溫蒂從尖端靜脈開始,她將血管分離出來、結紮、縫紮、切斷。
接著是尖前段動脈。
她曾解剖許多屍體,對肺部的結構,她諳熟於心,眼前看到的一切正與她的知識對照著。
其實胸外科也挺有意思的。
在郎善彥的幫助下,他們將右上肺葉向上拉,下葉向下啦,手術刀揮舞著,沿著肺裂處,將葉間胸膜切開,把裡麵的血管也顯露出來了。
現在開始處理這些血管。
雖然醫生正在挑戰一個新手術,但目前來說,居然算得上順利。
病人優秀的基礎身體素質,將細節反複推敲的術前會議,神奇的中醫輔助,讓成功變得沒有那麼遙不可及。
就在此時,異變突生!
“出血了。”
這次出血讓醫生們都緊張了起來,幸好道濟醫院的醫護對於這種狀況十分熟悉,女性在生育時要麵對的難關太多太多,大出血隻是其中一項。
溫蒂抬手,護士就將止血鉗拍在她手上,她銳利的目光在月紅招的胸腔內掃視著,隨即伸出手,一夾。
血被止住了。
“我夾住血管了,紗布!”
又是一番處理,月紅招被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所有醫護都需要擦汗,他們的心跳在剛才升到至少一百六,現在又降回來,幸運的是他們都沒有高血壓,因此無人倒下。
溫蒂告訴眾人:“手術繼續。”
她用組織鉗夾住支氣管,護士按著呼吸囊,使右中肺葉、右下肺葉鼓起來。
“好,我看到葉間裂了。”
醫生們手握持針器,飛針走線,動作越發小心謹慎。
他們將上肺葉連接其他部位的部分分離,把血管結紮,切斷。
病灶部位開始逐漸離開月紅招的軀體。
“上葉靜脈完成縫紮。”
“我感覺我對肺的了解前所未有地清晰。”
“
給我紗布球。”
……
“輪到上葉支氣管動脈了。”
溫蒂醫生看了眼鐘表(),時間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了。
上葉支氣管動脈是這場手術中的最後一個難點。
溫蒂醫生:“擦汗。”
她今夜叫護士擦汗的次數和她第一次主導手術時一樣多。
護士拿起棉布在她額上擦了擦?[()]?『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小聲說:“醫生,快結束了,病人的心跳依然很穩定。”
溫蒂醫生應了一聲,手上微微用力,切斷了最後一根動脈。
病灶組織被完整取出。
郎善賢小心翼翼地捧起病灶組織,癌細胞浸潤了月紅招的右上肺葉,這一塊肺葉觸感與正常的肺葉截然不同,尖端的部分甚至該被開除肺籍,隻是長得很快、但對呼吸沒什麼用的廢肉。
然而手術還沒有結束,因為郎善彥曾聽兒子提過一個問題——“如果你們把病灶切掉以後,還剩了一些肉眼看不到的癌組織,那怎麼辦?等複發的時候重新開胸又切一遍嗎?”
郎善彥當時愣了一下,隨即一本正經地和年幼的兒子討論方案:“那在手術結束後,我繼續給月紅招開藥調理?”
郎追:“沒有什麼預防的方法嗎?比如把剩下的肺也清理一下?”
郎善彥哭笑不得:“拿什麼清理呢?消毒的藥物嗎?”
郎追反問:“為什麼不行?拿碘酒把那些地方塗一下嘛。”
郎善彥無奈道:“你這孩子,怎麼什麼事都敢想,阿瑪真擔心你長大以後天天被病人全家拿刀追著跑。”
秦簡在旁邊繡著老虎手帕:“我會讓寅寅把身手練好一點的。”
郎善彥立刻說:“讓他跑快點就行了!寅寅,你聽好,不管你以後功夫多好,也絕對不能打病人,不對,你不能隨便打人!”
郎追:“……哦,好。”他覺得阿瑪說這事晚了,他已經在金三角打過很多次痊愈後想搶劫診所的病人了。
然而此刻,郎善彥卻使用了兒子的奇思妙想,即碘酒塗抹患處。
碘酒在1839年誕生,距今66年,但人們認識到它的作用,卻是在23年後的南北戰爭,它在那場戰爭中拯救了許多人的生命,它可以殺死病菌,現在郎善彥也希望它殺那些可能殘餘的病灶時能有點用。
“衝洗。”
完成這一切時,月紅招的呼吸和心跳依然穩定,這對醫生來說是最值得慶幸欣慰的事情。
月紅招曾為了成為角兒而拚儘全力地練功,那時流下的汗水讓他積攢了一具足以應對殘酷手術的身體。
溫蒂醫生看著他的睡顏,讚歎和祝福著:“了不起的小夥子,他撐下來了。”
最危險的階段過去了,醫生們開始縫合。
溫蒂醫生開始擔心一個問題,“如果胸腔積液太多怎麼辦?”
郎善賢道:“中醫對待這種情況,一般是紮針,讓積液流出來。”
溫蒂醫生依然憂慮:“我們把他
() 的右上肺葉切掉了,積液肯定不少,針紮出來的洞太小,可不夠用,我記得我老家對付膿胸的時候,會插一根橡膠管在病人身體裡。”
郎善彥說:“那樣會有外部的空氣進胸腔,會感染的。”
溫蒂醫生頭疼:“管子的另一邊放水裡,空氣就進不去了,不過積液不多的話,人體會自己吸收掉的。”
“還有一件事,就是在手術結束後,他會非常、非常的疼,彆讓他掙紮到把線崩斷,當然了,他可以咳嗽,這個不用壓抑,他可以輕輕地咳。”
縫合結束,小護士按壓著呼吸囊,確認月紅招的肺沒有漏氣,也沒有流血。
郎善賢感歎:“瞧月老板的肺子多好看啊,粉紅粉紅的,真是人美戲美肺也美,那些抽煙的人肺都是黑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