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的秦追坐在堂屋,給張二爺倒了杯茶。
張二爺客氣道:“謝謝。”
這個衣著華貴的中年男人有著滄桑的麵孔,和一個威嚴感很重的獅子鼻,笑起來和藹可親,卻讓人覺得心裡犯怵。
秦追這種小虎崽膽氣比較足,還是能挺著腰板和他說話,兩人交談一陣,秦追聽明白了張二爺的來意。
他果然是為了張老夫人的病來的。
老太太在雷士德醫院確診白血病,這種在19世紀才被命名的疾病,自被發現以來就是絕症中的絕症,事實上,直到1900年,人們才首次將白血病分出不同類型,如淋巴細胞性白血病、髓細胞性白血病。
而為張老夫人確診的外周血塗片裡麵運用到的經典血細胞染色技術,則是1902年由俄國人發明。
光看年代都知道這些技術有多新,離現在的秦追有多近,可以說治療白血病的技術根本沒怎麼發展,至少是沒發展到可以治愈病人的程度。
張二爺道:“為我娘看病的是雷士德的院長,馬克醫生,他醫術高明,往日出手總能治愈,唯獨看了我娘的病,他連連歎息,讓我娘回家好吃好喝。”
醫生說好吃好喝一般是兩種情況,要麼是沒病,要麼是病到治不了,張老夫人就是後者。
“但他也說,為我娘診斷的那位大夫經驗豐富,絕非凡俗,他們要通過各種檢查手段才能確診,你卻是一眼就看出端倪,不愧為禦醫之後。”
這高帽子秦追不敢接,他謙虛道:“我才疏學淺,醫術遠不如雷士德的院長,隻是恰巧發現。”
張二爺沉沉一歎:“秦大夫也拿不出治病的法子麼?您家沒什麼方子嗎?”
秦追沒有給他不切實際的希望:“若說要治愈的話,您就是把我阿瑪從土裡挖出來,也無法可想。”
全反式維甲酸、亞砷酸倒是能拿來治療急性早幼粒細胞白血病,但張老夫人也不是啊,她是淋巴型的白血病啊。
張二爺坐在椅子上久久無話,秦追也陪他坐著,過了一陣,張二爺沙啞著說:“我也找其他大夫給我娘看過了,其中許多人,連她是血液病都看不出來,開的方子也讓人信不過,您可能給她開張方子,不說治好,就續續命,讓她好過點?”
秦追回道:“這個是可以的,家父有幾張緩解白血病的方子,令慈的病症按中醫的理論來講,是熱盛傷血,我可以為她調理,起碼能把她的口腔潰瘍調好一些。”
張二爺閉眼深呼吸數次,才恢複平靜,說道:“那就勞秦大夫今日再走一趟,去為家母開方治病。”
秦追:行叭。
郎善彥到處遊醫時見過的病例之豐富,是端坐高堂的大夫們難以想象的,其中自然也包括各類癌症,這些疾病自人類誕生起就伴隨他們,隻是一直隱在曆史之中,直到醫學的發展使它們顯露真身。
秦追翻了翻記憶,郎善彥治過的白血病有熱邪熾盛的、熱盛傷血的、氣陰兩虛的、脾
腎陽虛的,同樣的急性白血病,在中醫這卻有多種治法,因而要辯證著開方,對症下藥,說一句千人千方再貼切不過。
張二爺帶他們走到街口,一輛小汽車停在那兒,能在清末有一輛汽車,張二爺不僅財力雄厚,其手中人脈背景也不可小覷。
秦追背著藥箱,拉著知惠,和侯盛元一起上了車。
衛盛炎擔憂地站在那兒,侯盛元衝他揮手:“沒事,就陪徒弟看個病罷了,你先去武館乾活。”
衛盛炎叮囑:“早些回來,我還說給你們擺一桌好飯菜呢。”
秦追實際上已經出孝這事是不能說出去的,對外他還說自己要守三年孝,好留住自己的頭發,但侯盛元心裡明白,衛盛炎是想給秦追多吃肉,好把過往一年少吃的油水補回來。
張家屋宅是極為古典的四進大院,內有諸多丫鬟仆從,還有家丁護院,秦追站在簷下,看著被雕成蓮瓣的垂花,重疊佛蓮帶著禪意,如此細節處都顯精工的宅院,想來價格是他那幾個小院子的幾十上百倍吧。
張二爺站在他身後說道:“以前這兒住的是鹽商,煊赫富貴至極的一家人,可惜抵不過官字兩個口。”
說到這,他自嘲一笑,“和你一個孩子說這些做什麼。”
秦追其實聽得懂張二爺的話,誰叫他這一世的父親就是死在了封建官僚製度頂點的人手裡,他太明白那些權勢與財富之間的渾濁陰暗。
還記得進出錦王府時,他也戰戰兢兢,因為他知道隻要自己的舉止有絲毫不對,就會被那些“主子”拖下去打死,事後也不會有人為一個罪臣與漢女之子討回公道。
秦追道:“二爺與那些人不一樣,您為了老夫人,能舍下臉來親自請我這個孩子,德行已勝無數人了。”
張二爺聞弦歌而知雅意:“你放心,我張老二這一生行走江湖,靠得便是道義公理,你肯出診便是恩,治好治壞我們家都不怪你,診費也會給足。”
秦追平靜道:“那您就按十碗餛飩的價格給我診費吧,這是我家最高的診費了。”
張二爺愕然,十碗餛飩?
再見張老夫人,她仍是昨日那副蒼老又豁達的模樣,穿著藍布衣衫坐在亭子裡用小爐子煮火鍋吃,見了秦追連忙招呼他過去。
秦追上前笑道:“您都上火了,還吃鍋子呀?”
張老夫人不以為然:“醫生都讓我想吃什麼吃什麼了,老太婆就想一口鍋子,誰敢不讓我吃?”
這番話意有所指,被指的張二爺連忙對老娘拱手,媳婦子在旁抿嘴一笑。
秦追拿出小藥枕:“您呐先彆忙著吃,我再給您瞧瞧,開張方子。”
張老夫人問:“可能救我的性命?”
秦追誠實回道:“救命不可能,主要是讓您舒坦點。”
能舒坦點也行,張老夫人也是渾身不舒服,所以才整鍋子,因為她知道人是這樣的體質,甭管多難受,隻要有熱飯熱菜下肚,再怎麼心情會愉快點。
就像秦追難受的
時候(),也會往嘴裡塞碳水甜食?()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圖的就是那點生理快樂。
今日再次把脈,張老夫人的心跳依然過速,秦追又看了看舌苔,拿出紙筆開方。
“我給您開個牛角涼血湯,這是清熱涼血,化瘀解毒用的,喝了以後至多兩三天吧,您口裡的潰瘍會好起來,您心裡煩躁嗎?”
得到肯定的回答後,秦追又在方子裡添了個生石膏。
知惠從旁詢問:“消潰瘍要加生蒲黃嗎?”
秦追頭也不抬:“嗯,是要加這個。”
張老夫人好奇地看著:“你既然治口腔潰瘍這麼厲害,夏天出門賣涼茶豈不是很賺?”
秦追回道:“這種藥不能隨便吃,藥性太猛了,尋常人吃了害處多於益處,您這是得病了沒辦法,尋常人好飯好菜好好睡覺,每日走個一兩萬步,足夠維持身體健康了。”
方子開好,秦追又道:“您先喝這個藥,潰瘍消了我立刻給您換方子。”
接著秦追就去和病人家屬,即張二爺與張夫人溝通,告訴他們該給老太太吃什麼東西,但最重要的還是補充維C,白血病患者免疫力下降,補維C對他們來說是對生命至關重要的維護。
孩童寫著注意事項:“老夫人已經病不起了,讓她少出門,免得在外染到病氣,注意保暖,多用藥包熱敷各處,保養得好能少受罪,也是續命,萬一她得了急病,直接過去的風險都有。”
過去就是人沒了,大家都聽得懂,張二爺神情凝重,將秦追的叮囑記在心上。
秦追這降火方子的藥效主打一個快準狠,沒等到兩天,一天半的功夫,張二爺就又遣人來接秦追,讓他給換方子。
侯盛元都被他這個效率給驚住了:“徒弟,你這藥不傷身吧?”
秦追:“你覺得可能不傷嗎?隻是老夫人拖不起,先給她整好再說。”
侯盛元不由得嘖嘖稱奇:“我雖然不是大夫,但你這用藥的膽量和果決,真是非常人能有。”
秦追認真道:“我是很謹慎的,這藥沒病的人吃了會拉肚子,老夫人吃了反而二便通。”
侯盛元知道這個小徒弟說的是實話,病人的體質和普通人有極大不同。
而在換藥方時,秦追給張老夫人開了益氣養陰湯。
這次,他用的是前世見過的方子。
秦追是個醫生,即使是在讀高三那麼繁忙的日子裡,他也不曾改變以後要做醫生這個目標,因此他也會關注醫學界的傳聞。
而在前世,秦追曾聽說過有中醫在確定病人的骨髓內尚有核細胞活躍時,使用了一種藥——梅花點舌丹。
這是清朝《瘍醫大全》中記載的藥物,使用了白梅花、乳||香、沒藥等藥材調配,可以清熱解毒、消腫止痛,但願它在這個時空也可以幫到張老夫人一點。
雖然沒有辦法對張老夫人進行化療,也不能給她移植造血乾細胞,但秦追會拚儘全力救治她,他收了張家十碗餛飩的診費,意味著他們給了他濟和堂一脈醫生中最高等
() 級的待遇。
濟和堂的牌匾被秦追送給了鄭掌櫃的兒女,但這份傳承一直留在他心裡,他接受了郎善彥和秦簡賦予的生命,便會連帶他們的傳承一起接受。
秦追開始不斷翻閱自己在申城重新攢起來的那些醫書,張老夫人發熱了就給她降熱,腸胃不適便用針灸,在曲池、合穀、中脘等穴位進行提插補法,直到腸蠕動和腸鳴音增強為止。
即使不能治愈白血病,但麵對患者身上出現的種種難題,秦追都當做難關,拉著張老夫人一關關去闖。
張老夫人嘴上豁達,實際上是那種求生欲強烈、最配合醫生不過的病人,秦追讓她補充蔬果,便是她最不喜歡的酸橘子,也能一天兩三個的塞,秦追讓她保暖,讓她鍛煉,她也一句話沒有,全部照做。
在醫生與病人共同的努力下,原本被雷士德醫院的馬克醫生斷定“活不過三個月”的張老夫人,竟是奇跡般的能以一個相對較好的精神狀態過上了1910年的新年。
若說以往大家看秦追行醫,還有點看神醫幼苗看小病小痛攢經驗的感覺的話,秦追這次強行給張老夫人續命,卻讓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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