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臾回到家,往硬邦邦的單人床上一躺,閉目養神。
這些天連軸轉玩遊戲很疲倦,但危雁遲構建的寧靜世界又彌補了這一部分。
唐臾眯了一會兒,從兜裡摸出四個碎瓷片,漫不經心地把玩了一會兒,把它們拚到了一塊兒。
碎片拚起了大半部分瓶身,能看到瓶壁上細膩的紋路。
唐臾望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指腹有一搭沒一搭地刮過瓷片尖銳的邊緣。
房間玻璃映出擁擠街道,霓虹燈慢慢亮起來,穿不透灰蒙蒙的雨霧。
唐臾從玻璃中,看到自己鬢邊的藍色細辮變得有些鬆垮,索性隨手把它扯散了。
然而扯到一半,他的動作突然頓住了。
玻璃中,山鬼站在他身後,溫和著望著他。
唐臾猛地回頭,隻看到臟兮兮的白牆。
山鬼還是沒有實體。
轉回身子,唐臾俯身,屈指敲了敲玻璃:“呦,山君。又見麵了!”
是因為自己
山鬼仍是一襲長長的素衣,淡淡笑了下:“卻塵,好久不見。”
“你沒法從鏡子或者玻璃裡出來是嗎?”唐臾不太開心,“我還想跟你喝酒呢。”
山鬼安撫道:“以後可以的。”
唐臾在徒弟們麵前雖然隨性恣意,但終究是長輩,天塌下來有他頂著,從不願讓徒弟們看到自己受傷脆弱的一麵。
這世上,隻有山鬼一個人,可以讓唐臾完全敞開自己,可以在他麵前徹底放鬆,耍小脾氣。
唐臾也不和他廢話,直截了當地問:“你這次能呆多久?我還有好多問題想問你。”
山鬼點點頭:“你問。”
腦子裡有很多沒弄清楚的地方,唐臾捋了捋,打算從最開始的地方問:“執明星君是怎麼……滅的魎山?他是先飛升再剿滅的魎山?我對這兩件事都完全沒有印象,在那之前就沒有記憶了。”
山鬼聲音中帶了些傷感:“是這樣的。執明星君白日飛升,飛升之後將山鬼滅族,所以我們不得不出逃至鬼域。”
唐臾略蹙眉,他意識到一個問題。
鬼域和人間的記憶單向不連通,在這個世界無法擁有鬼域的記憶,那他的記憶應該是從去鬼域之後才斷掉的,為什麼他連執明星君飛升,和後來的滅魎山都完全不記得?
唐臾撐著太陽穴,腦中搜索那時久遠的回憶。
最最開始,他是從哪裡開始丟失記憶的?
唐臾隱約記得,那是有些特殊的一天,他懷著期待的心情和山鬼見麵。
那天,山鬼好像說要帶他去什麼地方,至於去的什麼地方……唐臾發現自己想不起來了。
總之,唐臾的記憶停留在和山鬼見麵之後。
他們一起去了什麼地方,然後唐臾的記憶就此消失,再醒來時已經是五年之後。
好在眼前就有一個現成的問詢處。
“山鬼,你記不記得,那天你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還說是你一直想帶我去的。我們去了哪?”唐臾有點苦惱地玩著辮子。
山鬼稍愣:“你不記得我們去哪了嗎?”
唐臾癟癟嘴:“不記得了。”
“沒關係,我說給你聽便是。”山鬼溫和道,“我在魎山山脈深處找到了一個地下岩洞,裡麵有豐富的靈礦,未有人跡,所以我想帶你去看看。”
“地下岩洞……”
唐臾絞儘腦汁地回憶,他可曾和山鬼去過任何地下岩洞,然而根本想不起來。
山鬼淡淡歎了口氣:“地下岩洞與世隔絕,所以我們沒有看到執明星君飛升的景象,待我們回到魎山,隻見山崩地陷,烈火焚山,族人哭叫逃竄,宛如煉獄。於是,我們不得不舉族逃離人間。”
原來是這樣。
唐臾心中緊接著升起一個疑惑,便開口問道:“那為什麼我會不記得這段事情?明明是在去鬼域之前發生的。”
“……”
山鬼沉默了一陣,實話實說道:“卻塵,這個我也不清楚。或許是在人鬼界穿梭會導致某些記憶損失?但是沒關係,如果有什麼不記得,你都可以來問我,隻要我知道,我都會告訴你。”
“行。”唐臾爽快地答應了,接著話音一轉,問,“執明星君剿滅山鬼的時候……危雁遲,不,準確來說,是危雁遲上一世的鬼身在哪裡?”
“他隻是族裡的一隻小鬼,孤僻冷淡,很少出現,所以你還不認識他呢。”山鬼道。
唐臾隨意點了點頭,目光從山鬼身上挪開,望向並不完整的酒壺。
半晌,他重新望向山鬼:“鬼域是什麼樣的?我想看看危雁遲在鬼域的樣子。”
“這次來,我就是想給你看這個的。”山鬼笑道。
唐臾:“嗯?”
山鬼說著,把自己一隻手掌撫上了玻璃,墨綠色的皮膚,修長的五指。
“卻塵,手給我。”
唐臾呼吸一滯,慢慢伸出手,貼到玻璃上,和山鬼的手掌隔著玻璃重合到一起。
玻璃冰冷。
“閉上眼睛。”山鬼道。
唐臾閉上眼,再睜開眼時,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密林之中,山鬼就站在他身邊。
他心頭一震,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卻直接穿過了山鬼的身體,也穿過了茂密的葉片,抓了個空。
“你是摸不到我們的。”山鬼略帶歉意地說,“這隻是通過瓷片攜帶的虛境片段,沒有實體。”
“這樣。”唐臾訕訕收回手,轉了一圈,“這裡是鬼域?”
山鬼點點頭。
這是一座由熱帶雨林覆蓋的山,確實是很適合山鬼生活的環境,枝繁葉茂,綠樹成蔭。
兩人在茂密的叢林中穿行了一會兒,眼前豁然開朗,隻見樹林間掩映著一座村莊,錯落有致地建造了草房和樹屋,蜂蝶紛飛。
山鬼們或在浣衣,或在摘果子,或在自家門口休息
,不遠處還有一片集市,呈現出其樂融融的安寧景象。
“你們這跟景區似的,可比宙城那破地方的自然環境好多了!”唐臾不禁罵了句。
“這是一千多年前,咱們剛到鬼域的時候建造起來的,現在變得更漂亮了。”山鬼笑道。
唐臾點點頭,這兒確實充滿了原始的感覺,還在建設早期。
“你想帶我看什麼?”唐臾問。
山鬼指著一個方向:“來了。”
隻見一個墨綠皮膚的小鬼從樹林的陰影裡走了出來,他麵無表情,瘦骨嶙峋,走路姿勢機械而怪異,整隻鬼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陰冷。
唐臾怔了怔:“這是危雁遲?”
山鬼安靜了一會兒,說:“是。他在族裡的名字叫’予’,給予的予。”
唐臾“噢”了一聲,發現山鬼正看著自己。
“怎麼了嗎?”唐臾問。
山鬼搖搖頭,挪開視線:“沒有,就是看看你。”
唐臾蜷了蜷手指。
他重新看向還是山鬼的“危雁遲”。
這種冰冷空洞的眼神確實和小時候的危雁遲很像,有種令人發寒的非人感。
小山鬼走進集市,站在第一家鋪頭前,用平靜如死的語調問:有沒有鮮活的魂賣?
店老板抱歉地說,哎呦對不住,這可賣不了……
話還沒說完,小鬼就麵無表情地出手,猛地把店家東西都砸爛了。
他就這麼從第一家開始問,問了半個集市,也一路毀了半個集市。
鬼氣衝天,其他鬼都攔不住他。
唐臾不由地眉心跳了跳。
這一幕讓他想起屠了半個村子的危雁遲,村裡血流成河,他渾身是血地抱著母親的頭,表情卻極為平淡。
但他很快意識到這兩者的不同。
屠村是危雁遲在報仇,唐臾隻覺得大快人心。
但是無緣無故打爛彆人的攤子的行為很暴力,山鬼時期的危雁遲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嗎?
小山鬼砸了大半個集市,唐臾這時看見,虛境中的自己站在某個攤鋪前,自己身邊還站著山君。
“那是我嗎?”唐臾問。
山鬼點點頭:“嗯,我們那天去集市買東西,碰到了予,你就是在這天,知道他渴望得到一個完整鮮活的靈魂的。”
瓷片虛境中,小山鬼突然停住,他好像嗅到了什麼——
魂,鮮活的人魂。
下一秒,小山鬼便像隻發現了骨頭的餓犬,撲到了唐臾身邊,瘋狂往他腰上拱,撕咬著他的袖子,好像想生生把魂從唐臾身上吸出來。
圍觀的唐臾不禁咧了咧嘴,好瘋。
好有違和感。
因為現在的危雁遲尊師重道得很,絕對做不出這種事的。
小山鬼當然沒有得手,唐臾仙術高超,還有山君和其他族人護著,小山鬼簡直近不了他的身。
更多鬼族趕來,愣是把小山鬼抓
起來教訓了一頓。
但從此,小山鬼便仿佛找到了突破口。
他想要人類的魂,雖然說吃不到唐臾的,但他可以直接去原產地,也就是他們曾經生活過的——人間。
山鬼道:“因為人間的平民不會法術,大多沒有什麼自保能力,對他來說就像自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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